蘇曉不避不退,挺身直視阿勒坦,卻比方才更侃侃自若:“我同你說的,我們使臣就不會認,你若要滅他的口,我們的天子就會知道這是我同你說的,阿勒坦汗,你若真心想通貢,就該與國朝正經派來的使臣商議,我想,十年都等了,一日,未必等不了。”
阿勒坦凝視着蘇曉,他不得不承認,南朝此回派來的人,比他之前見到的所有邊城官員,胸襟膽魄才識,皆遠遠過之。
少頃,阿勒坦低吼道:“明日。”
蘇曉拱手道:“我等盡量。”
山石邊胡枝子牽得袅娜,纖麗樂聲度清波,萦風繞水亭。
朱成劼斜靠在榻上,擎了個金杯喝蒲萄酒,常和由衷笑道:“王爺這氣魄胸襟,真是沒人能比了!這蠻子就在城下又如何?王爺呀也照樣面不改色,我看那府裡,早就連飯都吃不下去咯。”
“豈止,”朱成劼冷笑一聲,“他還不得對着韓瑛哭哭啼啼?”呷了口酒,一擡頭,那頭小身影一晃。
朱以清跑進了亭子,腳還未停下,一壁抽泣一壁道:“老師去出使了?去出使了?”
朱成劼把臉一沉:“你怎麼跑過來了?哭哭啼啼的做什麼?奴才呢?”
朱以清放聲哭道:“老師要死了麼?”
朱成劼把酒杯一撂,沒好氣道:“你老師是去出使,不是去死!你現下哭什麼?哭喪呢,别人還當我景王府死人了!”
朱以清号啕大哭:“他們都說蠻子可兇猛了,力能扛鼎,一隻手随便就提起一個人,扔出去摔死!怎麼辦呀?怎麼辦呀?”
“行了,”朱成劼心煩意亂,“别哭了,你老師還沒死呢,你再哭,小心把他送走。”
朱以清越發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小胸脯一挺一挺的。
常和賠笑道:“世子殿下,顧大人乃是有勇有謀,一定沒事的,世子殿下還是快回去做功課罷。”
朱以清一抽一抽地哭:“都打仗了,還要做功課麼?”
常和笑道:“仗總要打完的嘛。”
少時,朱以清挂着鼻涕淚珠,向朱成劼埋頭行了個禮,轉身出了亭子。
朱成劼目瞪口呆,頓了少時,朝遠去的小身影一指:“看看!滿打滿算,顧允才給他當了兩年的老師!看看!”
帳外棗樹是枯的,日光裡,枝上兩隻雀交頭接耳。
蘇曉将一碗羊奶端進帳子,顧允坐在床邊,低頭穿烏靴,她取了墨袍立在邊上,顧允穿好了靴子,才起身便一踉跄,蘇曉一伸手扶住:“大人。”
顧允盯着地上:“松手罷,我坐回去。”蘇曉松了手,他坐了下去:“再等一會。”
蘇曉看着他,鬓發散着,臉色還是差極了,彷佛一出去就能給日頭曬化了,忖了忖,咬牙道:“今日是第三日,拖到明日商議,整整四日,宣府河間那些地方的軍士,定能趕來了。”說着将被子掀開,輕輕一笑:“大人接着躺着罷。”
顧允仍坐在床邊:“大同,曾殺過鞑靼的使臣。”
臉上笑意一斂:“我明白了。”
出了帳,郭福隻見她一人,惑道:“蘇大人,顧大人呢?”
蘇曉搖了搖頭:“今日不行。”
郭福撓了撓頭:“顧大人還難受着?他們真沒下毒麼?我那時候看着顧大人,嘴都紫了,中毒了,嘴不都是紫的麼?”
蘇曉默了會:“我要去見阿勒坦汗了。”
刀被擦得雪亮,迎着日光,轉瞬刺出千萬尖芒。
阿勒坦将刀拿到眼前,翻了一翻:“我說過,今日要說通貢的事。”
“阿勒坦汗,”蘇曉笑道,“我也說過,我等盡量,可我們使臣還病着,今日沒有心力。”
“怎麼就沒有,”恰台吉冷笑道,“不過就是幾碗酒,連話都不能說了?我看,你們要不就是裝病,要不就是明知有病,還要喝酒!”
蘇曉一轉頭看過去,厲聲道:“酒是我們要喝的麼?不是你們說,不喝就不談?我也想問問,我們使臣縱然多病,怎麼喝了你們三碗酒,到現下站也——”
阿勒坦打斷道:“我要和你談。”
蘇曉道:“我說了,我不能談。”
阿勒坦道:“那我不等了,攻城。”
蘇曉毫無遲疑:“那你就去攻城。”
阿勒坦兩眼一厲:“你以為我在說笑話。”
蘇曉道:“通貢不成,那就攻城,這豈不是你自己說過的。”
阿勒坦冷笑了一聲:“我會屠城的。”
蘇曉冷冷一笑:“可你還是更想要通貢,否則,不會十年來派遣使臣,攻城會死許多人,你也未必能成功,可通貢,能給你的草原帶來真正的繁榮。”說着笑又一散:“可你麾下的人,當真都想通貢?酒裡是真的沒毒,還是有毒,而你們的醫官未驗出?我可知道,鞑靼與瓦剌不睦久矣,若是混入幾個奸細,什麼都不好說了。”
刀陡然橫到頸側,極沉的刀,斧頭一樣壓在肩上。
蘇曉咬牙道:“阿勒坦汗?”
阿勒坦沉聲道:“随我出來的兒郎,沒有奸細。”
蘇曉不作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