潋滟燈火下,琵琶歌女銀紗半掩面,輕攏慢撚,低眉淺笑。
台下人人搖頭晃腦地聽,江琦端着杯竹葉青,正入迷,冷不防啪的一聲,低下頭,一柄灑金高麗紙折扇落在地上,又伸來一隻手,十指修長似玉。
江琦看上去,折扇主人盈盈一笑,眸子亮勝燈火,拱手道:“扇子沒拿穩,驚着仁兄了,我賠個不是。”
江琦連連擺手:“哪裡哪裡。”又瞥了眼折扇笑道:“賢弟這扇子瞧着價值不菲呀。”
自然價值不菲,這是謝彧舊日給她的,忍痛一摔,“一柄扇子而已,不曾想還能入仁兄的眼,”蘇曉笑着往江琦酒杯裡看了看,“仁兄喝的這是竹葉青?我一向聽聞香雲閣的竹葉青妙極,隻恨往日無緣。”
江琦笑道:“賢弟難不成是頭一回來?”
蘇曉笑道:“說來慚愧,一直被家裡拘着,蠻子剛走,悶了這許多日,想着定要來找幾個小唱樂一樂的。”
江琦撲哧一笑:“賢弟,你要尋小唱,不該去那些南院?跑到香雲閣做什麼?”
蘇曉搖了搖折扇:“仁兄有所不知,我聽聞香雲閣現下也有小唱了。”
江琦啜了口酒:“有是有的,不過幾個而已,我看,終歸還是不及正經南院。”
蘇曉笑道:“我還聽聞,有一幹仁兄,常來香雲閣的,亦會唱南曲,腔闆又正,口齒又清,比正經小唱還好,這也是流言不成?”
江琦愣了愣:“你說的不會是杜月清罷?”
蘇曉搖扇笑道:“這位杜兄就會唱南曲?仁兄識得他?我倒真想睹一睹風采。”
江琦歎道:“我是識得他,他的南曲唱得也妙,可賢弟見不上了,他已死了。”
蘇曉“哎呀”一聲:“死了?怎麼死的?病死了?”
江琦搖頭道:“不是,他是被人一刀割了脖子死的,京中之前說的鬼殺人,那個就是他!”
蘇曉咋舌道:“真是駭人聽聞,怎就被割了脖子了?官府什麼說法呢?”
江琦冷哼一聲:“哪有什麼說法,早就不查了,官府連人影都見不着一個。”
蘇曉點一點頭:“不過依小弟看,鬼殺人恐怕沒有,他可是有什麼仇家?”
江琦搖頭歎道:“我同他可熟,從未聽過他有什麼仇家的,也不知怎的就被人割了脖子了。”
蘇曉默了會,将江琦上上下下看過一遍,壓着嗓子道:“仁兄,會不會有人來割你的脖子?”
江琦愕然大驚:“好端端割我的脖子做什麼?”
蘇曉低聲道:“那個杜月清又沒仇家,不就是好端端被人割了脖子?仁兄與杜月清又這麼像,我看,也是險的。”
江琦猛地喝了口酒:“我和他哪裡像了?”
蘇曉凝重了臉色:“仁兄,你看,你二人年紀應該相仿罷,又都是香雲閣的常客,又相識,那人能割杜月清的脖子,為何不來割仁兄的?”
江琦臉白了白,少時急聲道:“我和他可不像!他沒爹娘,我就有,他生得嬌氣,我可英俊,他會唱南曲,我不會,他還會寫幾句酸詩,我也寫不出來,開春那會,他還同馬紹在一起吃酒,我素來可瞧不上那樣的二流子。”
蘇曉點了點頭:“如此說,倒還是不——”人群倏地一靜,蘇曉回頭看去,嘩啦啦一群皂衣湧進大堂。
鸨母沈婆步步生風迎了過去,一條石榴紅裙搖成了浪:“哎喲!我就說今兒怎麼燈花爆了又爆呢!原來是幾位官爺到我們香雲閣來了,不知是有什麼貴幹呀?”
為首官員一身青袍,補子繡獬豸,是個冷面禦史:“有官員在你這裡嫖妓宿娼,抓人來了。”
沈婆呵呵笑道:“我們香雲閣裡怎麼會有官爺呢?都是些做生意的嘛,還有些公子哥兒,身上也都是沒有功名的,這位大人說笑了。”
禦史道:“是有是無,眼見為實。”
沈婆擰着帕子一揮,嬌笑道:“這位大人,本來就沒有嘛。”又睃了睃他身後皂隸:“大人要是這麼一抓的,生意都做不下去了。”
禦史冷冷笑道:“你以為你做的是什麼好生意?耽誤公務,我連你也抓進去。”
沈婆遽然變了臉:“我香雲閣開了這麼多年,清清白白,貴人們都是知道的,不知道是誰仗了什麼人的勢,跑到我這裡來砸場子來了,難道是撿着了個軟柿子就要捏?”
禦史一振袍袖朗聲道:“不知道是誰,我告訴你,我是都察院禦史孟海良,我也告訴你,我仗了誰的勢,我仗的是洪德皇帝的勢,凡官員宿娼者,杖六十,什麼貴人?那些貴人是想造反?軟柿子?你是石頭,我也給你磨成粉!”
孟海良立在紅紗燈下,兩道墨眉如刀勒,一雙眼裡寒光爍爍,沈婆恍惚間還當自己撞見了活閻王,呆瞪着雙眼,吱不來一聲。
孟海良将手一揮:“抓人!”
不消一盞茶工夫,大堂内擠滿了各個房裡揪出來的人,有的衣裳已穿好了,有的袍子松松垮垮披着,有的幹脆隻是一身中單,幸虧沒有白花花的。
蘇曉悄悄看去,冷不防瞧見了裘郎中,連忙收了目光。
孟海良站在那些人跟前,一邊看一邊指:“這些人,拿下。”
衙差即刻将他指上的那些人拿住。
有人高喊道:“你憑什麼說我是官員,我不是,放開我。”
孟海良抽出文書冷笑道:“你不是,在上頭畫個押,我就當你辭官了。”
那人閉了嘴。
孟海良又将大堂裡的客掃過,到蘇曉這時,她咧嘴一笑,孟海良擰了擰眉,看了過去。
不一時,目光卻又落了回來:“我在皇城裡見過你,你也是官員。”
蘇曉默了片時,站了出去:“孟禦史,我的确是官員,我來是查案的。”
話音方落,堂内此起彼伏:“我也是來查案的!”
孟海良冷笑道:“查案?你怎麼不說自己是來體察民情的,帶走!”
一個衙差将她兩手反剪,蘇曉忙道:“孟禦史,我真是來查案的,我是刑部主事蘇曉,我們刑部差役就等在外頭。”
孟海良默了片刻:“出去讓他來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