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允仰起了頭:“他還不肯認錯,你說,該怎麼辦?”
周文昭身子一僵:“你在跟誰說話?”
顧允離了座,走到他跟前,彎下了腰:“嶽琛說,你既說他這麼喜歡你,他以後,就跟着你了,以後,他坐在床上等你,你一掀開帳子,就會看到他,你要掀得慢一些,他的頭如今在脖子上待得不穩,風大了,容易掉下來,還有,以後你下床,若有手捉住腳踝,那是他在同你玩笑,以後喝酒,也要多留些神,說不定他就在酒盞裡,對你笑——”
“你閉嘴!”周文昭癫狂搖着頭,“你閉嘴!讓他滾,讓他滾!”
“那就把你知道的都寫下來!”前頭的聲音陡然一厲,“你不寫,嶽琛,還有這經年以來,枉死在你和你爹手上那些人,都會化作惡鬼,此生此世,糾纏不休,直到将你們都拖入修羅煉獄!”
周文昭死死盯着顧允:“我寫!我寫!”
刑房陡然沉寂,少時,身上寬布都落了地,周文昭立起身,狠命将顧允一推,跌跌撞撞向門口跑去。
門卻自己開了。
他刹住腳,緩緩擡起眼,廊下立着一人,頭歪着,半邊身子,血淋漓。
聲音從身後過來:“你寫不寫?”
周文昭癱軟在地上,張着嘴坐了會,猛地翻了身手腳并用往裡爬,直爬到紙筆邊上。
子時過了,夜沉沉堆在院子裡,刑房門吱呀一聲開了,蕭翥抄起石桌上的刀迎了上去:“怎麼樣了?”
顧允道:“供詞拿到了。”
蕭翥一點頭:“行,我送你回去。”
顧允道:“還有遺書。”
蕭翥擰了擰眉:“這麼急?要我拿面鏡子給你看看,現下自己什麼模樣?”
顧允轉身往耳房走:“快點了結,不好麼?”
“這一點快要緊麼?”蕭翥幽幽盯着他,“不奏不申,就拘問翰林官員,我們錦衣衛都沒你這麼張狂。”頓了頓,冷笑道:“顧大人今兒怎麼了?總不見得是什麼人還被關着,心疼了。”
顧允頓下了步子,甬道裡充斥的哀号一刹又響在了耳邊,門推開那一刻血淋淋的人又撲入了眼。
蕭翥跟着停了腳,不聞答話,卻見顧允倚着廊柱弓緊了身子,五指将胸前袍服揪成一團,蕭翥提燈往臉上一照,眼緊閉着,一頭一臉汗涔涔。
“你在這等着,”蕭翥風似的一轉身,“我去給你弄個郎中來。”
步子邁到中庭,身後似乎低微的一聲,扭頭看回去,顧允還倚在廊柱上,眼已睜開了,蕭翥幾步走了回去:“好了?”
顧允“嗯”了聲。
蕭翥瞪眼往顧允臉上盯:“今兒真有鬼了,剛剛你不會真是心疼了?”
顧允默了須臾:“走罷。”
蕭翥抓着他的胳膊往肩上一搭,進了耳房,在椅裡倒了會,顧允坐起身,伸手去取墨條,蕭翥揚手一攔,另一手潑水入硯,按了墨條進去搓着。
顧允看了會:“不是這樣研的。”
蕭翥瞪他一眼:“窮講究,老子這輩子給誰磨過墨?”說着冷哼一聲:“你這病名堂還真不少,一會咳嗽頭暈,一會心悸心疼,等哪天真成了隻美人風筝,風吹吹就散了。”
“不多,半死不活而已。”
蕭翥頓住了手,靜了少時,顧允才要開口,蕭翥嗤了一聲:“顧大人,你還想天底下的美事都落在你頭上,我倒是幾天幾夜不睡也沒事,被捅個一兩刀也不會死,把你這一腦袋的聰明同我換,你換麼?”
顧允掣下一支筆:“倒也不必了。”
蕭翥狠狠瞪去一眼:“我說,這回一過,我離指揮使,該近一大步了罷。”
顧允提筆蘸墨:“紀彬不會,紀遠志,到頭了。”
蕭翥龇着牙笑:“好呀,這蠢貨到頭了好,一隻豬,仗着有個好老子,還以為自己真是人中龍鳳了?弄得别人以為老子也是靠老子的!”
顧允擱了筆,墨迹揮幹,将紙與供詞一起遞給蕭翥,他收進前襟裡:“顧大人,放心回府睡大覺去罷。”
刀被拿起來了。
他最後想到的,是巷子口的槐樹。
入了夏,嫩綠的槐葉采下來,能做成冷淘面,那時,槐花也開了,輕黃的,雲似的堆滿了樹,寶璜他們都好在那耍。
可他是沒得出去耍的。
他要在屋子裡念書,念《論語》,念《孟子》,念《禮記》,念《中庸》,先賢實在不少,書都堆滿了架子,他每日雞鳴起,人定睡。
隻有爹下衙時,他才能在槐樹下待一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