燧石一磕,青瓷盂内,折得方正的紙上,展眼生出幽幽隐隐的一帶紅蓮。
“哥。”門嘩啦一開,梅珊兩手攀着門沿,勾着腳朝裡探進身子,“哥,你又在燒什麼呢?”
“該燒了的東西。”盂内隻剩了一層薄灰,梅晖之轉過臉去,“在虎丘逛得如何?”
“那幾株磬口梅開得還不差,隻是——”梅珊坐到他對面,嘴一撇道,“有三個醜書生在邊上吵嘴,呱呱的□□似的。”
“吵什麼?”
“在說景王爺的事嘛。”
“說什麼?”
梅珊隻笑不作聲,将臉一别,一隻金累絲燈籠墜子撞在粉頰上:“哥,燈籠墜子現下不興了,旁人都戴瓜果枝葉的了,年前我在鋪子裡看見一對白玉的,琢得可好了,玉質也好。”
梅晖之道:“舊年中秋給你的五十兩,散盡了?”
“唉呀!現下東西真是越來越貴了,”梅珊一下下扯他的袖子,“哥,就當我今年的生辰禮嘛,到了生辰就不送了,爹娘都不在了,隻有哥給我送禮了。”
梅晖之将他的袖子搶回來,撫平了:“成天沒個正形,他們說什麼了?”
梅珊眉開眼笑:“一個書生說,景王爺去碧虛觀清修,真是心憂蒼生,心憂萬民,不愧為天家子弟,邊上一個書生就笑了,說景王爺就是個始作俑者,現下不過是瞧見事态不好,使了一招走為上計,另外兩個就說這個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妄議君上,這個不樂意了,說那兩個都是鶴鳴書院的,沾親帶故才要說好話,那兩個當即紅了臉粗了氣,就叽裡呱啦吵起來了。”
話罷支着下巴笑道:“哥,你呢?你覺着呢?”
梅晖之掃了眼盂内餘灰:“哥不說這些事。”
“中旨已發到内閣了,”書房裡,盧宥緩緩呷了口茶,凝眸看着紫檀案上,盧仕榮送過來的青詞,“擢顧允為右都禦史,加太子太傅銜,巡撫浙直,還開了便宜行事的口。”
不到而立,從一品,他當年圍上玉帶,都是快知天命的年紀了,張蘭階,也是年近不惑了。
盧仕榮緊緊盯着他:“爹,你在哄我呢?爹?”
盧宥放下茶碗,擡眼看着盧仕榮:“萬歲爺的意思,要顧允在南直隸與浙江,收四百萬兩。”
“那就别讓他收回來!”盧仕榮緊握着太師椅的扶手,力使到絕處,一整條胳膊都在發顫。
盧宥還是平淡的神色:“我本來以為,是收兩百萬兩,讓你去的,現在翻了兩翻,就更不好收了——”
“爹——”
“先聽我說。”
盧仕榮牙關緊咬。
“這筆錢,要讓顧允收過來,收過來了,這一兩年就能好過點,他收不過來,我們去收,就更難了。”
盧仕榮霍地起身,兩手将書案一撐,目光炯炯:“爹,不用收過來的!他收不過來,我們也收不過來,張蘭階也收不過來,人人都收不過來,不都是一樣的了!”
盧宥面沉如水,一連聲反問:“你就知道我們收不過來,張蘭階也收不過來?顧允收不過來,你就知道萬歲爺會以為是他不行,而不是我們從中作梗?玉帶,浙直巡撫,便宜行事,萬歲爺已對他信重如此了,你還覺得,萬歲爺會輕易以為自己看錯了人?”
盧仕榮兩手死死緊攥,咬牙切齒:“那我甯可自己去收!”
盧宥深吸一口氣,一字一頓:“仕榮,技不如人,屈居人下,你要認。”
“我不認!”盧仕榮嘶吼道,“爹,你也覺着我不如他?我哪裡不如他?!”
書房内寂了半晌,盧宥方才開了口:“仕榮,你聽爹說,平心而論,爹也不如李執中,可當年,他還是敗在了爹的手上,将欲取之,必先予之,就算事成,宮裡讓顧允入閣又如何?你要忍。”
盧仕榮垂着頭,不知在盯着什麼,呢喃道:“我不想忍,一刻也不想。”
盧宥默然良久,将盧仕榮拍了一拍:“等那四百萬兩收好了,再作計議,也不遲。”頓了頓,笑了笑:“仕榮啊,就算不動手,他還有幾年?你才是來日方長。”
梅影橫窗。
窗下,澄心堂紙,江正墨,端硯,湖筆,白玉筆架,汝窯天青筆筒,龍泉窯梅子青筆觇,官窯粉青荷葉筆洗,白玉鎮紙。
張蘭階擱下筆,默誦才寫好的青詞。
“老爺,”門外長随道,“謝司業來了。”
張蘭階道:“讓他到書房來,再送一壺虎丘茶過來。”
長随答應了一聲,将謝彧引到書房,禮罷,張蘭階笑着指了指文椅:“坐罷。”
謝彧坐進椅内,笑道:“張先生近來可好?”
張蘭階笑着颔首:“聽聞你父親入京了,若他這兩日得空,不妨到我這裡喝盞清茶。”
謝彧笑道:“家父也說這兩日要來拜訪張先生。”
張蘭階又笑着颔首:“年前,我得了倪雲林一幅畫,你來看看。”
謝彧默了須臾:“張先生,此來,我有事要說。”
張蘭階本要起身,又坐了下去,笑了一笑:“看來今日,倪雲林的畫是不合時宜了,謝彧,你說罷。”
謝彧離了座,走至堂中,揖身下去:“張先生,我不願留在國子監了。”
張蘭階道:“怎麼突然如此想?”
望來的目光是極澄明的,明明如月:“張先生,去歲季春,我已存此志,家父家母此來,言及兩浙倭患,哀鴻滿路,人哭于野,更不忍卒聞,謝彧雖不才,亦欲蹑冒頓之區落,焚老上之龍庭,還我國朝海晏河清。”
“你想去浙江?”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