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曉回了宅子,在門口逡巡少時,還是不敢進去。
“顧知深,我喜歡你。”昨夜說完了這話,顧允在碧紗櫥前頓了會,徑直走出去了。
他是不喜歡她的,她應該想到,他這樣玲珑剔透一個人,自然早看出來了,刻意地冷淡,就是不喜歡她。
蘇曉一下黯然了,滿嘴苦辣的酒氣,靠了會牆,越性蹲了下去。
半晌,蘇曉深吸一口氣,這世上能有一個她喜歡的人,是很好的事,何必定要那人也喜歡她呢?到底也不妨害她的志向,蘇曉一咬牙立起身,推門入内。
顧允卻正立在門内,蘇曉一下住了腳,看着他,又忍不住地黯然了:“和林子恪談妥了,明日他會來接你。”
顧允“嗯”了聲。
蘇曉默了會,不見他有開口的意思,她知道應當說一說早上的話,可今夜實在提不起精神:“别的沒有事了。”說着轉過身,走去廚房,才把燈點上,回頭一眼看到顧允,一呆:“你還有什麼事麼?”
顧允道:“餓了,煮面。”
蘇曉詫道:“你會煮面?”
顧允道:“無非是水入鍋,柴入竈,生火燒沸了,再加面與油鹽醬醋,煮熟而已。”
蘇曉聽着是這麼個意思,在小凳子上坐了,看着他從筐裡抓出一把青菜,洗幹淨了,抓到砧闆上切碎,又從小筐裡撿出一枚雞蛋,抽出一個碗,指尖在殼上敲了兩下,在碗沿一磕一剝,一隻蛋滑溜進了碗。
蘇曉刮目相看,鍋蓋掀開,舀水入鍋,又坐到竈前,加了幾根柴,蘇曉盯着他拿起火折子:“我來罷。”
“不必。”
這回很利落地吹燃了,伸進竈膛内,慢慢地火苗竄了起來,手卻猛地一縮。
蘇曉一個箭步上去,将顧允的手一捉拉到眼前,食指紅腫了,立時拖過來一隻盆,捉着他的手往上澆水。
“有燙傷的藥膏沒有?”
顧允搖頭。
蘇曉怒氣沖沖:“你根本不會生火嘛!”
顧允一聲不吭。
一瓢一瓢地澆下去,盆裡水花四濺,竈中火苗竄動着,鍋内漸漸響起了咕嘟咕嘟的聲響,一片嘈雜聲裡,顧允擡起眼,靜靜看着蘇曉。
她盯着他的手,眼睫垂着,在臉上投出一帶細密的影,西子湖畔,春草萋萋。
她親口說她喜歡他。
她怎麼還會喜歡他呢?
這樣一個病骨支離沉郁無趣而無所不可的人,何況又是日日的冷言冷語,她為何不退避三舍,怎麼還會喜歡他呢?
可她原來是喜歡他的。
蘇曉放下瓢,擡起頭,顧允正在出神,眼裡滿是笑意,蘇曉默了會,喚了聲“大人?”
顧允收回了手,鍋裡水已沸了,正要起身,蘇曉一眼瞪了過去:“坐着!”
顧允一下坐直了。
蘇曉揭開蓋,鍋裡添了點油鹽醬醋,雞蛋青菜面條一股腦推了進去,煮熟了撈進大碗裡,放在小桌上。
兩人對坐,她先拿小碗給顧允盛,煮得實在很草率,青菜雞蛋稀碎軟趴趴的,面條也稀爛,可一大碗熱氣騰騰撲到臉上,隻是勾人。
擱了個勺子推過去,又給自己盛,稀裡嘩啦吃完了面,又把湯喝完了,放下碗,險些樂出聲。
顧允的碗還是滿的,顧允左手握着勺子,專心緻志在碗裡一戳一戳将面條弄斷,像個傻子似的,筷子不會使,勺子也才上手,笨拙。
顧允勺起一勺,才要入口,卻見對面蘇曉咬牙攢眉,顧允頓了頓,勺子一放,伸手就去掣筷子。
“沒笑,我沒笑,”蘇曉笑得兩肩發顫,伸手攔過去,“别用筷子,用勺子,快吃快吃,要坨了。”
顧允收回了手,卻也不拿勺子,隻盯着碗。
蘇曉也不作聲,臉上笑意,一刻真的都散了。
“早上的話——”
“早上的話——”
沉默少時,蘇曉先開了口:“我說罷,早上的話,是我真心,我也知道了,你沒有這個意思,那我便絕不會給你添麻煩。”
顧允盯着竈膛,是幾道扭曲的細小火蛇,在膛内一舐一舐的:“你知道就好,兒女情長,癡男怨女,豈非癡蠢?我不會想,奉勸你,要想成事,最好也别想。”
蘇曉默了片刻:“兒女情長,并不是癡蠢的事。”
膛内幽微的火星散落着:“大抵世間情愛,無不令人昏悖迷亂,優柔寡斷,豈非癡蠢?”
蘇曉搖頭道:“人生而有情,有父母子女之情,有兄弟姊妹之情,有朋友之情,有夫妻之情,還有更廣博的憫老憐弱的愛人之情,你砥砺成事,難道不是為了這些情麼?既為有情事,豈作無情人?”
火星轉瞬一暗,隻剩了死灰蒼白,顧允這才看向了蘇曉:“我不是。”
蘇曉忽覺心頭一凜。
“世人常言,百年彈指間,于我,則彈指尚不可得,我行事,是為生時位極人臣,死後千古名存,則世人壽考長我,又如何?”
蘇曉怔怔地看着顧允,這是他會說出來的話麼?她從來也沒有想過,現下聽到了,也如在夢中。
僵了一會,伸出手提起壺,想給自己倒一盞茶,茶壺卻不住晃着,蘇曉放下了壺,盯着爬在桌上的水漬:“位極人臣,是人之所欲,千古名存,亦是人之所欲,然隻為此二者,你還能留得住,你曾說過的,心底那一星火麼?”
“這不勞你費心。”
蘇曉漠然道:“是不勞我費心,那顧巡撫要成的事,又為何要我費心?我為何還要與顧巡撫一起逢場作戲?助顧巡撫位極人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