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上人雙手抱頭,魚貫而出,廳内,燈火還豔紅着,松鼠鳜魚還冒着熱氣,各個商戶臉上,卻已裹上了厚厚的死灰。
通倭,在本朝是闆上釘釘的死罪。
蘇曉環顧一遍:“帶走!”
“蘇大人!”内中有人厲聲喊道,“你高擡貴手放過我們,我們一定厚厚酬謝,蘇大人,你開個價,我們一定辦到!”
蘇曉沉聲道:“帶走!”
“五萬兩!蘇大人,我們一人給你五萬兩!三十萬兩!蘇大人,這麼多銀子呀,天底下再沒有什麼東西你買不到了!”
“是很多銀子,”蘇曉擡腳向前走,“可惜我很早就學過了,萬鐘則不辯禮義而受之,萬鐘于我何加焉。”
兵士緊拽着商戶跟上。
“各位兄弟!各位兄弟!放過我們,一人送上五千兩!五千兩!”
幾個兵士互相看去。
蘇曉頓住了步子。
衆商齊聲高喊:“各位兄弟,真的,真的!給你們五千兩,五千兩!”
蘇曉徐徐回了頭,笑得輕描淡寫:“園門外還有人,葑門外還有人,一千士卒,五百萬兩,各位現下能拿出的銀子,有這麼多麼?”
商戶不則聲了,又是死灰滿面。
蘇曉心底松了口氣,接着向外走,一幹人出了水榭,月下卻又有厲聲高喊:“蘇曉!這麼多年,我們在江南捐了多少銀子,修了多少橋,鋪了多少路,你不能就這麼抓了我們!你這是不仁不義!”
“将他人血淚鑄成金銀滿廳堂,再因名望抛出幾兩,他人果然還要叩謝你大恩大德?”
“你今日要了我們的命!江南的絲織業,它就毀了!毀了——”
蘇曉回過身去,吼叫那人噤住了聲,望向他的眼裡,蒼灼得彷佛沉了酷暑時節的如海殘陽。
“若桑樹被砍伐,織機被燒毀,所有農人與織女都忘了自己的技藝,江南的絲織業才會毀了,至于你們,江南隻有你們這幾個利欲熏心裡通外國的商戶?人之逐利如水之向下,你們的生意,難道還沒有人想補上?”
月下終歸死寂。
蘇曉押着人走出了園門。
窗下孤燈一盞。
“你讓他來辦,便是信他,既信他,又何必來看,豈不多餘?”
“既多餘,你何必跟來?”
“浙直巡撫有個閃失,我還要查案,豈不更多餘?”
“有個閃失,而你跟來了,還要被查,豈不還更多餘?”
“南直隸士紳如今恨你入骨,我縱被查,幾日便清白了,他們或許還要厚饋我。”
“想得太好,有人頂罪,他們難道還會放過?”
“看來我還需自救。”
顧允從窗前回過身去:“所以還是更多餘。”
梅晖之呷了口茶:“我之更多餘,何妨于你之多餘?”
顧允默了默:“走罷。”
走出幾步,梅晖之沒有跟上,顧允回過頭,一豆燈火畔,梅晖之放下茶盞,望了過來:“你我是二十年不見了罷。”
顧允默了須臾,笑了一笑:“你這口氣聽起來,像你我已蒼蒼然老矣。”
梅晖之也笑了一笑:“你我還不老麼?”
兩人下了小樓,梅晖之去府衙,顧允回巡撫衙門,進了屋,賀平點上燈:“大人,我去熬碗姜湯來。”
顧允“嗯”了聲,賀平轉身便走,後頭倏然一聲“等等。”
賀平回身道:“大人還有什麼事?”
顧允道:“昨夜,你是不是對她說了什麼?”
“是。”
“說了什麼?”
“大人小時候的事。”
“以後不要說了,什麼都不要說。”
賀平默立了會:“知道了。”頓了頓,“大人,我忘了問了,你的右手食指是怎麼回事?”
顧允拿起了墨錠:“關門時被夾的。”
賀平又向外走,到屏風前,住了住腳:“大人,手怎麼能抓得住火呢?”
雲色青蒙蒙的,牆角竹欄圍着一帶紅芍,開出了數朵,蘇曉一手抱着文書,一手叩門:“大人,是我。”
“進。”
蘇曉進了門,打眼烏紗绯袍,一個恍惚像是回了京城,将文書放到案頭:“這是全部的口供。”
顧允頭也不擡:“好。”
蘇曉并不走,立了少時,顧允方才看了她一眼:“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