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曉道:“你們早推測絲綢商通倭,否則不會有那麼一個現成的院子,與倭寇商談生意是在林少青來的第三日,現下已知,他來蘇州是為此事,然在事前,你們所知的是林少青近幾年都會在暮春時分來一趟蘇州,推斷他是為此事而來。”
“你們也可于那幾日派人跟蹤絲綢商,派衙門皂隸,很有走脫消息的風險,隻能派私人,縱然成功得知會面之地,已在會面開始後,還要從城外借兵,又要耽擱時間,便給了倭寇竄逃時機,倭寇窮兇極惡,極有可能在城内殺人縱火,自然,也可提前在城内備好兵士,如此,衛所兵士恰在那幾日少了,縱有借口,也恐惹人留意,所以找上林子恪,進可追拿通倭絲綢商,退可威迫揚州鹽商,方為萬全。”
“可是你們是如何讓林子恪開口的?本來不必死,為何還要供出通倭這等死罪呢?”
“讓他以為,不說,必死無疑,說了,反而有生機。”
“還請詳解。”
“讓人憤怒、恐懼、悲傷、嫉恨,讓被你關入囹圄的人,以為你是在救他。”
蘇曉默了須臾:“我知道了。”
顧允倏然擡起了眼:“這是我會做的事,你不怕?”
蘇曉道:“然而我現下已知道了,你呢,我會了,你不怕?”
顧允不則聲。
蘇曉叩了叩茶壺,伸手掣下筆架上一隻兼毫:“姜湯别喝了,按這方子先吃一個月。”寫罷,擱筆一笑:“大人,我還有事,便先走了。”
顧允道:“吳秋月的案子?”
蘇曉道:“是,要去見一個女子。”頓了頓,“外頭似乎要落雨了,我沒有傘。”
顧允默了默,起身走過屏風,取出一柄傘,蘇曉眉花眼笑近前接了:“下官多謝顧大人體恤。”
顧允才要開口,蘇曉又笑眯眯的:“有了大人的傘,一定不誤事。”
顧允一言不發坐了回去,少頃,吱呀一聲響過,方才擡起眼,門已掩上了。
他知道她不會立時信了那些話,可仍舊這麼言笑晏晏,卻在他意料之外,所以這是那一點慘淡舊事換到的憐憫麼?他其實看不清她對他的心。
然而水中月,原本是天上月。
蘇曉望着掩上的門,那夜他既對她說了那些話,那便是有必要的,她隐約能猜到什麼,卻仍舊不清楚。
然而鏡中花,其實是身畔花。
“姑娘,”紅香打起湘竹簾子,向着窗下道,“昨日送了帖子來的那個周印月到了。”
蓮心拿起一個冰紋青瓷盒子:“讓他進來罷。”紅香答應了出去。
給唇上添了些胭脂,蓮心走到明間,迎面走來一個白袍,身姿挺秀,眉眼清明。
蘇曉駐足一笑,拱手道:“在下周印月,見過蓮心姑娘。”
蓮心微微一笑,施了個萬福禮:“周公子,請進。”
進了堂,蘇曉四下一掃,陳設隻見瓷器,四處盡是字畫,教人生出玉壺冰心之感。
蘇曉又看蓮心,并不年輕了,面龐是帶了棱角的那一種,輕秀的棱角,膚色極白,白裡透白,仿若陰涼天氣裡的一塊玉。
蘇曉含笑道:“周某是杭州人氏,遊學到的蘇州,在茶館中偶聞蓮心姑娘錦心繡口,詩文俱好,心折不已,故來請教。”
蓮心笑道:“我這是虛名,想來周公子見我第一眼,便想原來是個半老徐娘,再說幾句話,便要覺得索然了。”
蘇曉揮扇笑道:“我實在是沒有的,倒是蓮心姑娘見我第一眼,便想又是個俗物來了,再說幾句話,便要煩心怎還不肯走。”
蓮心一笑,掃了眼扇子,尋常竹骨棉紙,上頭一筆行草卻極好,錄的一句詩,并無落款。
雨潤連春茂苑城,夢輕一棹賣花聲。
蓮心笑道:“這是周公子的佳句?”
蘇曉一笑點頭:“讓蓮心姑娘見笑了。”
蓮心伸手接了折扇,細細看過:“公子此句,頗見晚唐情緻,這筆行草,當真是古人說的,蘭芳玉潔,奇而且古了。”
蘇曉笑道:“不敢當姑娘此言。”
蓮心笑道:“公子何必自謙,我近日得了半句,不知公子能否為我一續?”
蘇曉笑道:“周某鬥膽。”
蓮心道:“芭蕉舒卷一心寂。”
蘇曉笑道:“借姑娘筆墨一用。”
蓮心笑道:“周公子這便想好了?果然倚馬可待。”
蘇曉笑道:“勉強得了一句。”
兩人走去案前,筆墨落紙,蓮心随着一字一字在心中默念。
芭蕉舒卷一心寂,雲水去來俱忘機。
蘇曉擱下筆:“姑娘以為如何?”
蓮心的目光落在紙上,并不開口,風陡然狂了,湧進屋内,嘩啦啦掀起案上紙張,紅香連忙去掩門,大雨已落了下來,茫茫似浪。
門窗掩死了,雨聲仍是徹耳,聽了一陣,蘇曉放下茶盞:“蓮心姑娘,有雨不可無酒,豈能隻飲茶?”
“有雨不可無酒,”蓮心抿了抿發鬓,笑道,“周公子,這是什麼道理呢?”
蘇曉笑道:“雨是雲天淚,酒是愁腸淚,二者豈不相宜?”
蓮心不由一笑:“紅香,拿一壺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