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八年,十一月十二,大吉。
當繁盛的中原腹地飄下這一年的第一場雪,縱目望去,滿眼的銀裝素裹,張春華自粟邑縣啟程,前往都城許昌,嫁給司馬氏第二子司馬懿。
前來接親的依舊是那位容貌清俊、溫潤謙和的三公子司馬孚。
當張春華坐上喜車,被篾簾遮擋住面容和目光,那位三公子當即上前請罪道:“還請嫂嫂見諒,次兄他久病纏身、不良于行,實在無法親自前來迎接嫂嫂。但無論是次兄,還是整個司馬氏都已經在許都嚴陣以待,等着嫂嫂過門。”
張春華的面上隻有一瞬的失落,而後稀松平常地回答:“無礙。”
她的嗓音自帶一種柔軟和清冷,雖不算洪亮、铿锵,但也叫人不敢質疑她的說法。
反而是侍女韻竹,站在車邊,不悅地喃喃:“再是不良于行、風痹病,這迎娶新婦怎好讓胞弟代勞?便是坐馬車、被擡着,也該親自前來。”
韻竹今日穿了一身藕荷色的上衣,依舊是素白的下裳,雖不及新婦張春華明豔、光彩照人,但也叫人一眼就看得出來,她不是普通的随嫁侍女,而是張春華的貼身丫鬟。
聽見韻竹的抱怨,司馬孚面上并沒有流露出過多的讪讪之色,隻是微有愧疚地再次朝着車簾内和馬車邊,對着張春華和韻竹各施了一禮。
韻竹冷哼一聲,撇過臉去。
張春華無奈道:“自家婢子缺少管教,讓三公子見笑了。”
司馬孚一派寵辱不驚,隻是微笑着糾正張春華,“嫂嫂自今日起便是我的長輩,喚我叔達便好。”
張春華不願意叫,尊稱了他一聲“小叔”,“這一路就有勞小叔護送了。”
司馬孚也不在意,欣然地答應:“嫂嫂言重。”
而後,他自喜車前走遠,走到迎親隊列最前方還空着沒坐人的駿馬旁,翻身上馬,随後擡手,朗然一聲,說道:“啟程——”
迎親隊列便開始浩浩湯湯地往前行進。
張春華坐在喜車上,打起車簾,一直凝望自己身側,乃至遠到自己身後的粟邑縣張府。
張府門前,父親張汪正站在那裡遙遙地同自己揮手。
張春華落下淚來,以繡帕輕撫了撫面容,到再看不見張氏府邸。
韻竹安慰張春華,“女郎,我們日後歸甯,還是可以回來探望家主的。”
張春華微微颔首,随之就先前發生的事情,責備道:“韻竹你啊,等我們嫁去司馬氏,就不同在家中。在家中有我縱着你,便是你胡說幾句也無有大礙,可司馬氏門第高,隻怕規矩森嚴,容不得你置喙主家、胡言亂語。”
韻竹自知有愧,羞怯地低下頭去,但轉瞬越想越氣,不服地擡眸又道:“可即便是在司馬氏,婢子也見不得女郎受委屈。有些事情,女郎顧及顔面不好開口,就讓韻竹來說便是。縱然被司馬氏撕爛了嘴,韻竹也要為女郎讨回公道。”
韻竹舉起右手,稍稍握拳,一副視死如歸的堅定模樣。
張春華望之,忍俊不禁,告訴她,“真到了那個時候,我也會拼命護你的。不過你雖然嘴快,但這些年在家中還算讨父親喜愛,想來也是個知道輕重的人,去了司馬氏,也定不會招人厭煩。”
韻竹自信地回答:“婢子也這樣覺得。”
張春華拿她沒辦法,便也不同她再說下去,隻終于放下車簾,安心地坐在車内。
須臾後,張春華伸出手,遞出一塊翠綠的糕點,俏皮地說着:“韻竹,拿好。我餓了,想必你早晨同我一樣也沒怎麼吃東西,先墊着,待去到許都,我們再仔細用膳。”
韻竹喜笑顔開,低低地朗聲說道:“多謝女郎。”
張春華亦是啞然失笑,繼續告訴她,“車内還有水,若是你用糕點口渴,隻管喚我給你拿水就是。”
韻竹在馬車外點頭如搗蒜,因為已經開始把糕點塞入口中,支支吾吾地說不出話來,隻不停地傳出“嗯嗯”的聲響。
一路上,數日的行程,中間還在驿館逗留了幾夜,至十一月十六,另一個吉日良辰,迎親的隊伍才到達許都司馬氏門前。
許都的道路遠要比粟邑縣的寬闊,原本在粟邑縣幾人并走,已是将道路塞得滿滿當當的迎親隊伍到了許都,也隻是路中間狹長的一列。
除了迎親的禮者,兩旁皆是前來湊熱鬧、觀望的百姓黔首。
車駕在一座寬敞的府邸前停下,張春華好奇,想要打開車簾觀望,但手已經伸到簾邊,才恍然驚覺,自己是新婦,不可随意抛頭露面。
她就隻能收回手,更加安靜、端莊地坐直。
最前方的司馬孚率先翻身下馬,先是到張春華所在的喜車前,恭聲:“還請嫂嫂稍等,我這就去禀告父兄。”
而後司馬孚又匆匆地跑進寬敞的府邸裡。
不及一瞬,一陣喜樂奏響,自那寬敞的府邸内簇擁而出一群男女老少。有穿着藍灰錦袍的長者,還有穿着竹青長衫的青年,唯獨不見穿着與張春華身上喜服一緻樣式墨黑熏紅绲邊鳥雀紋的年輕人。
是其中一個绛紅的身影,三步并作兩步地走到喜車前,揚着尖細、中氣十足的嗓音說道:“有請新婦下轎。”
是一個中年女子的聲線,像是媒妁一類。
張春華不及多想,便在婦人地催促下,伸出一隻蔥白纖長的柔荑到馬車外。
衆人望着那柔荑便不約而同地驚歎:“這新婦定是位美人。”
“可不是嘛,他們這些達官顯貴、高門貴胄迎娶的新婦哪個不是百裡挑一、難得的美人?”
……但是,如果他們能靠近細看的話,便會發現張春華的手上并非膚如凝脂、潔白無瑕,而是在掌心、指尖有幾處細細的薄繭,或是常年握筆,又或是常年操握其他物什導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