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目相對。
伊勒沙代似是剛剛清醒,還有些困倦,反應也頗為遲鈍。
路西法以生平最快的速度坐直,移開視線,假裝剛才無事發生。
伊勒沙代艱難地撐起身,看向自己大敞開的胸腹,眸中緩緩浮現一點疑惑。
這裡沒有傷處,不需要處理吧?
路西法餘光瞥見,表情微僵,暗自後悔剛才沒給他下點□□再行事。
目前隻得尚且惡人先告狀:“就算你有傷在身,也該穿好衣服,這般衣冠不整,真是有傷風化。”
他一個地獄之王說天國聖子沒穿好衣服傷了人間的風化,連起來聽着簡直太過怪異。
所幸伊勒沙代現在也不甚清明,并未聽出不對,反而還頗為羞赧,立刻伸手去合攏衣衫。
隻是一伸手便發現,臂上傷口不知何時竟已全然愈合。
連半點疤痕都沒留下。
伊勒沙代舉起小臂看了看,似有所悟,對路西法誠懇道:“路西,謝謝。”
路西法輕咳一聲:“你知道就好。”
這一打岔,又消耗伊勒沙代不少精力,他支撐不住,咳嗽一陣,攏好的衣襟再度散開,胸腹随着咳嗽的動靜起伏,吸引着旁觀者的視線。
太輕浮了。
耶和華沒教過他要自重嗎?
路西法别過頭,擡手,忽地便有幾套衣飾整整齊齊放在伊勒沙代床頭。
但在伊勒沙代碰到之前,他又先按在它們之上,定定地望向他:“你可以再想想,要不要接受它們。”
不接受,橋歸橋路歸路,路西法與他各自維持距離,該做什麼就做什麼,他日戰場見真章。
接受,那麼類似魔王争搶畫卷,卻将伊勒沙代連累其中這樣的事以後不會少。
地獄不算完全安甯,争權奪利從未停止,恨路西法的惡魔動不了他,自然就會将目光放在他身邊的人之上,而在一衆實力強悍的魔王當中,伊勒沙代一個弱小的凡人顯得如此突兀,定會成為他們的首選。
路西法自問,若他處于伊勒沙代的位置,不一定會接受。
他如今頂多算個厲害些的凡人,耶和華的任務不是那麼好完成的,天使又不能時時刻刻來幫他,何必在此過程中多生事端,再給自己增添難度?
但他畢竟不是伊勒沙代。
伊勒沙代沒有猶豫地繼續伸手,停在他的手邊,從他掌下輕輕抽出放在最上層鑲嵌着珠寶雕刻而成鮮紅玫瑰的銀飾腰帶,仍是淡然微笑道:“比起生死一線,我更怕你我陌路。”
掌下之物一點點被溫柔又堅定地抽走,好似有什麼随它一同消融。
“随便你。”
路西法像是被燙到似的收回手。
他瞥向别處,道:“我已下令讓薩麥爾處置他們兩個,你不必擔心他們會報複。”
看來那兩位耀武揚威的魔王此刻也不太好。
大約已經在牢獄中了。
搶奪畫卷是一回事,差點傷到人又是另一回事。
看來他在路西心中也不算全無地位。
伊勒沙代垂眸壓下一絲笑意,擡頭已恢複成往日溫柔平和的模樣:“他們也不過是為了争奪那幅畫而已,雖然行為魯莽了些,但到底也隻是有些急切,其他在場凡人也未曾因他們受傷,不如就算了吧。”他一頓,又頗為愧疚道,“說起來,還是我不配合,妨礙了你從中選拔。”
路西法聽罷卻眉頭更皺:“與你無關,你無需自責。身為魔王卻粗笨不堪,這已是重罪。”
伊勒沙代這話倒提醒了他,倘若他們圍繞着的對象不是他,而是個真正普普通通,手無縛雞之力的凡人,這兩個惡魔是吓也要把人家吓死了。
那時候,解除封印的就是天使了。
想到這裡,他已傳音給薩麥爾,令他再加重罰。
遠在地獄的薩麥爾萬分不解,但欣然照做。
他覺得陛下一直以來的懲戒手法可謂是太輕了,這些不聽話不守規矩的蠢貨就該嘗嘗他新研發的處刑手段。
在路西法傳訊期間,伊勒沙代一直安靜地看着他。
路西法忽地想到,伊勒沙代似乎大多時候都是這樣的。
好像除去完成耶和華的任務之外,如果可以,他餘下所有時間都将用來這樣看着他。
路西法不太适應。
他抓起伊勒沙代的手,強迫他攤開掌心,一枚金光燦燦,造型奇特的鑰匙便懸浮在他掌中。
這枚鑰匙看着好似一把利劍,柄身雕刻着九層地獄各自的圖騰,其中第七層部分占比最大,而尾端則各有一對小小犄角與黑翼,正是地獄生靈的象征;連接柄身與鑰匙端的中央做成了一朵繁複鮮豔傲然綻放的玫瑰,從它正中吐出的花蕊便是鑰匙尖端。
它太具有特色,伊勒沙代一見便猜出,它定與地獄第七層有關聯。
“我應允之事從無悔改,這是地獄第七層主城納托亞中心府邸的鑰匙,伊勒沙代,隻要你能進入地獄,納托亞就奉你為主。”
不僅是财政稅收,甚至連政令指揮,内外制度,伊勒沙代都能決定。
隻要不違背地獄律法,路西法從不幹涉魔王們在自己封地的行為。
就好比有的魔王要求封地内所有地獄生靈都會喝酒,有的魔王卻要求封地内不準出現一滴酒,有的允許男男女女彼此之間看對眼就一夜情,有的卻嚴禁在封地内談情說愛乃至肉|體|交|流。
魔王們各自習性不同,路西法并未想過要将他們打磨成一模一樣的性情,或者強制要求他們跟天使似的終生墨守成規。
就算伊勒沙代當真執掌納托亞城,路西法也不會改變一貫的做法。
能拿到畫卷,既是伊勒沙代的運氣,也是他的本事。換作旁人,連和艾尼他們周旋的餘地都不會有。
無論立場,路西法認可他的能力。
伊勒沙代垂眸看向掌中那枚魔王們趨之若鹜的鑰匙,眨了眨眼,笑道:“可我已經用它換了最想要的東西,路西,我也從不反悔。”
最想要的東西。
這話無論換誰來說,都難免顯得刻意谄媚,但唯獨是伊勒沙代,便隻有真誠坦然。
他堅定地把那枚鑰匙還給了路西法,毫不留戀。
“伊勒沙代,你想要什麼呢?”路西法并未立刻接過鑰匙,隻是喃喃自語一般低聲道。
不再是略帶嘲諷的“聖子”,而是他鄭重自我介紹的姓名,伊勒沙代。
過往一切舊痕迹都被這個名字覆蓋。
他似是從那些塵封的扁平畫面裡站起,一步步到路西法跟前,逐漸成為如今血肉飽滿,生動鮮活的立體模樣。
他有自己的堅持和無奈,他有自己的喜好與厭惡。
他不是耶和華随手刻畫的一個符号。
一個隻為貶低路西菲爾而生的符号。
他是他自己。
縱然耶和華曾有意掩蓋路西法的記憶,遮去他們曾經的相遇,但如今他們依然在祂的計劃之外相識。
伊勒沙代想要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