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許是過于緊張,希羅彌圖不禁開始猜測,他是不是第一個踏進萬魔殿的非地獄屬臣的人。
失去視覺之後,他很容易恐慌,對周圍的聲音都極為敏感,但自從進入地獄王都潘地曼尼南的内城後,他就鮮少聽見吵鬧的聲音。
他先被别西蔔派人接到府邸,那時他便發現,這裡處處與海國不一樣,也與傳聞中不一樣。
侍從們大多聽命行事,并不過多嬉笑玩鬧,若非主家問起,他們幾乎不會大聲說話,和生性活潑愛熱鬧的海國生靈截然不同。
而傳聞中繁華喧嚣徹夜不眠的地獄王都,隻存在于潘地曼尼南外城。
内城安靜得讓他有些害怕。
一腔熱血冷靜下來,他才意識到自己孤身踏入了三界最談之色變的地方,不禁戰戰兢兢。
但被稱為撒旦鷹犬的别西蔔對他超乎尋常地和藹,不論他有什麼要求都盡量做到,就算他膽怯不敢多說,别西蔔也會主動揣摩,然後貼心安排,面面俱到。
這份優待卻更讓他不安。
他隻是把眼睛送過去,路西法陛下便同意他進入潘地曼尼南,從頭到尾,沒有見過他。
陛下會如何想?
他承認自己的行為過于叛逆大膽,必然為天國不喜,但,撒旦陛下會欣賞嗎?
目前看來是的,但他總覺得不然。
就這樣在惶惶中等了數日,别西蔔遣人來告訴他,今日就會把他送去萬魔殿。
從知道這個消息起,希羅彌圖的心就懸了起來。
*
萬魔殿的侍從比别西蔔府上的還安靜。
他們不僅不說話,行走間連腳步落地和衣料摩擦的聲音都不會有。
若非輕輕擡起希羅彌圖腕部的那隻冰涼的手始終彰顯着存在感,他都懷疑四下無人,一切都是他失明後的幻想而已。
希羅彌圖緩慢地随着周圍的侍從行動。
萬魔殿的溫度比其他地方更冷一些,連帶着殿中處處香氣也沾了冷意。
希羅彌圖嗅覺不夠好,隻能聞出萬魔殿不同位置的香氣大緻相似,但細節處又有區别,調配香料的人技藝非凡,使得這處處香氣雖有不同而又各自融合相配。
海國皇宮甚少用香,他隻能依稀分辨出,這香料中應當有不少舉世罕見的原料,因為他識出其中一種正是從海底最稀有的魚類的腺體裡提取出之物。
旁人取得一點都要珍藏,在這萬魔殿,卻是成了鋪灑地面的基底香料。
他蓦地想起,從前便有人偷偷議論過撒旦陛下如何驕奢,隻不過這些話最後都難免含着不能表明的羨慕。
就連他的父王,雖也是海域之王,享一方供奉,卻也遠不能及。
不知到底要何種身份,踏進這無價之寶為底的萬魔殿,才能不自卑自慚?
希羅彌圖遲鈍地想到,興許,這也是他的行為沒有受到任何阻礙的原因之一。
在他胡思亂想間,侍從們停下了腳步,終于,他聽見有侍從開口,聲音平穩,聽不出情緒甚至性别:“請進,陛下在裡面等您。”
希羅彌圖緊張地點點頭,一句“有勞”還沒出口,就感覺到腕上一松,侍從們已經悄無聲息地離去。
他隻能自己嘗試着一步步小心地進去,唯恐行為不雅,都不敢伸出雙臂探路,待到鼻尖碰上冰涼馨香的珠簾,他意識到不能再往前,連忙後退兩步,俯身行禮:“路西法陛下,希羅彌圖前來拜見您。”
他屏息等着,聽見珠簾後有細微的響動,随後,路西法慵懶的聲音響起:“潘地曼尼南内城很安靜,你會覺得不安嗎?”
希羅彌圖一怔,他沒料到路西法陛下會問這個,他從未想過這方面的回答,連忙在腦子裡急速想着,卻聽路西法又道:“應當是會的。失去眼睛以後,周圍的聲音就是唯一的感知來源,若是沒有聲音,那就如置身黑暗裡,無論發生了什麼都無法得知,未知将會摧毀你的理智,使你變得狂暴。”
希羅彌圖張了張嘴,他想說自己不會的,但話到嘴邊又說不出來。
他做不到對着路西法說謊。
這段時間,在四周極為安靜的時候,他真的會害怕。
但他好像又沒有那麼後悔。
“說說吧,你為什麼渴望侍奉我?當初梅塔特隆的宴會上,你并未見到我。”
路西法很是不解。
他知道他長得好看,非常好看,是造物主的頂尖之作,見到他的生靈莫不為他的容貌驚豔,會因為一面而瘋狂愛上他的也不在少數。
但希羅彌圖并未見到他。
那時耶和華阻止了他出去。
所以希羅彌圖愛上的不是他的容貌,那是什麼呢?
權勢地位?
但希羅彌圖身份并不算低,還一定要上趕着來侍奉,若他生得醜陋猙獰,那希羅彌圖也太虧了。
再說,遊走于天國地獄之間,兩處讨好不得罪,才該是下界種族的求存之道,事實上,所有種族也都是這樣做的。
希羅彌圖這樣旗幟鮮明地倒向他,他的母族明面上必将與他割席,從此他可就除了地獄再無去處了。
他放棄一切,如此孤決,路西法對他終于多了一絲好奇。
“……因為那一箭。”希羅彌圖垂下頭,近乎喃喃道,“我族軍隊幾乎都葬送于那巨獸之手,骁勇善戰的将帥們都不堪為敵,我英明的父王也隻能潰逃,讓殘兵剩将送命換我去天國求救。”
而天國正歌舞升平。
衆星捧月,花團錦簇之中,最尊貴的天國副君,隻用輕輕一箭,就解決了屠戮海國無數臣民的巨獸。
希羅彌圖從懷中取出那支箭。
這千百年來,他一直帶着這支箭。
從箭身磨損的情況可以看出,他時常摩挲撫弄。
“多麼普通的一支箭,我去尋了很多海國工匠,他們都說,這就是一支再普通不過的箭,他們随便就能造出比它強上無數倍的箭。”
海國工匠們驕傲又自信,還疑惑王子為何帶着這支普通無奇的箭。
他們不知道,這支最普通的箭,獵殺了他們那些精工細作的箭都無法穿透外皮的巨獸。
希羅彌圖握着它,熟練地從箭頭撫摸至箭尾,仿佛還能從中感受到它穿透巨獸兇目,将其釘死在海底時的劈天蓋地般的威力。
他想象着那樣的場景,身軀都不禁為之輕輕顫栗。
到底要多強,到底有多強?
米迦勒可以做到嗎?加百列可以做到嗎?巴爾可以做到嗎?
他一刻都不能忘記。
可他沒資格靠近天國副君,也沒資格靠近地獄之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