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秀雲說完,拉着女兒朝房内走去,小于情哀歎一聲,隻得被強行拖着走。林晴鸢小心翼翼的跟在于情身後,一擡眼,正好看到她扭過頭來,朝自己露出一個微笑。小于情笑眼彎彎的樣子,讓林晴鸢心間暖意滿滿。
“我今年十歲,你多大了?”晚間,躺在床鋪上的小于情詢問躺在屋内地面“簡易床鋪”上的林晴鸢。
“回小姐,晴鸢比小姐略大些,十一歲了。”
小于情從床上一骨碌坐起來,說道: “我日間說了,你不要喊我小姐。我才不是什麼小姐,也不喜歡當什麼小姐。當小姐有什麼好,總要受那些條條框框的約束。你看,我與你相同,都沒有纏足,所以你更不必叫我小姐了。”
小于情說完,将兩隻白嫩的腳丫從被褥裡伸出來。
林晴鸢看到于情不像是說假話的樣子,于是稍稍放松了一整天緊張的心情。
“以後在隻有你我兩人的地方,你我姐妹相稱就好,反正去了外面,也要這樣稱呼的,不妨先熟悉熟悉。你比我年長一歲,我就叫你姐姐,你喚我妹妹,如何?”
“白天夫人已經交代過了,在外面是可以以姐妹相稱的,但在家中,我還是叫你小姐吧。”
小于情看到林晴鸢依舊和她十分見外的樣子,心中有點小小的失落,但又一想到她孤身一人,流落至此的遭遇,覺得她的小心謹慎也在情理之中。畢竟受人恩惠,寄居在此,自己與她也的确沒有親緣關系,怎麼可能心中一點不在意呢?
“好吧,那我也不勉強了,日後你和我親近了,要記得我今天說的話沒有一句是假。”
“晴鸢知道了,小姐早點睡了吧。今日夫人交代,明日一早你還要背誦老爺給你布置的讀書功課。”
聽到晴鸢的話,小于情面露難色,她心想:爹既然知道我偷偷看書,還硬要我去背那些約束女孩子的《女論語》《女誡》,真是不知道他怎麼想的。可憐我不能像大哥一樣,讀書入仕!
“對了,你可能認得字?”小于情收回自己的愁思,有點急迫的問晴鸢。
“認得一些,我爹空閑時,也教我習了幾個字。”晴鸢不明白這個古靈精怪,頭腦異于常人的小姐有什麼意圖。
“哈,那正好!自從我大哥外出求學,連個和我一起看書的人都沒有。如今你來了,正好可以和我作伴!”
晴鸢坐起上半身,心中不安的拒絕道:“小姐,你還是讓我去做丫鬟該做的事情吧。老爺夫人替我将父親安葬,還把我收養到家中,我隻有安安分分的做了該做的事情,才報答得了他們對我的大恩大德!假使被老爺夫人發現我帶壞了小姐,把我趕出去,晴鸢恐怕就要死在街頭了!”
感受到晴鸢語氣中的着急,又聽到從她那裡傳來的一兩聲哽咽,小于情自覺很是過意不去。她趕緊從床上下來,然後借助月光蹲在晴鸢面前安撫她道:“你别哭,我不是有意要你怎麼樣,如果你覺得隻有做丫鬟才能心安,那你就做丫鬟。”
看到小于情不顧外面的微冷,赤着腳丫蹲在地上,晴鸢趕忙讓她踩在自己的薄被褥上,然後她整個身子出來,用被褥将小于情裹上。
“小姐不要胡鬧,天氣還冷,要是着了冷風,明日該怎麼辦?”
“不礙事,我輕易不生病的!”小于情說完,雙手用力掙開被子,然後将它重新裹回到晴鸢的身上,緊着着,她一個靈敏的蹿跳,又回了床上。晴鸢見狀,也躺了回去。
“姐姐,早些睡了吧。以後的事,不要擔心。”
晴鸢聽到小于情親切的喊她姐姐,一句“妹妹”到了嘴邊,又生生咽了回去。
“小姐也睡了吧。”
初見晴鸢的一字一言,于情都記得清晰,兩人命運的交纏,也自那時開始。
明萬曆四十七年
“妹妹過幾日便要嫁與方官人了,恭喜。”晴鸢站在于情的閨房之内,在離她幾步開外的地方向她道喜。
于情轉頭向晴鸢看過去,微微晃動的燭火影子随着距離的增大,投射到她那裡的時候,将她的面容映襯的越加模糊。
“何必恭喜,你不也要嫁給錢老爺了?”
“晴鸢嫁給錢老爺,自然比不得妹妹嫁給方官人,我是去做低賤的小妾,而妹妹是方府的正牌夫人。”
“既然你不喜歡做妾,又為何答應?”
“做妾自然比不上做夫人,但總比做一輩子的丫鬟好些,妹妹說是不是?”
“自打你我熟識之後,我何曾将你視作丫鬟?”
“妹妹自是待我不薄,但丫鬟就是丫鬟,想來往日也是我不知親疏,以為妹妹待我好,我就成了和妹妹一樣的人。”
聽到晴鸢的話,于情突然從床邊站起來,她一邊走向晴鸢,一邊問道:“你與我說親疏二字,可是真心?”
晴鸢注視着越走越近的于情,強迫自己正視她的目光,然後裝做不在意的回答道:“不曾有假。”
于情走到晴鸢面前,和她四目相對,眼中閃着憤怒與淚光繼續問她:“你可知道我為何待你好?”
“知道,妹妹天性善良,當日不忍看我流落街頭,于是向夫人老爺求情。我本和妹妹沒有半分血緣關系,都是妹妹不嫌棄,待我如同姐妹。”
“姐妹?我從來沒有把你當姐姐看待過,我…”于情被晴鸢打斷,剩下的話含在口中。
“妹妹不要再說了,現在說這些無益。”
“在隻有你我二人的地方,你隻叫我情兒,為何今日你換了稱呼,還這樣三番五次的貶低自己?”
“晴鸢說的乃是實情,妹妹不必動怒。”
“我并沒有遷怒于你,可你我二人從未這樣生分過。”
“妹妹對我有恩,我一直心存感激。如今妹妹要出嫁,夫人已經為你重新選好了一位比晴鸢更好的丫鬟來做陪嫁。我不過是妹妹身邊的一個過客罷了。既然是過客,晴鸢自然不願妹妹為我的私事過度耗費心力。”
“你不是過客,我也從來沒有把你當過客,假如你在我眼中不過如此,我何必時時将你放在心上?”
于情句句真心,目的是想要讓晴鸢明白她在她心目中的重要地位。
面對于情的每一句真心話,晴鸢心中備受折磨,她又何嘗不知這幾年來于情待她如何,可知道又能怎樣?一月前夫人與她的談話,她句句記于心間,眼下她要做的隻當有一件事。
“前生未悉兩何為,今世相逢死不離。你還曾記得,這是你承諾過我的事情?”于情不甘心的質問晴鸢。
看到于情眸中含淚,傷心至極的模樣,晴鸢很想把她擁入懷中,然後像往日一樣同她耳鬓厮磨,她更希望受傷的隻有她一個,可她絕不能這樣做!任何的後退,都會讓她在這場勸說中慘敗,而一旦這次她敗下陣來,就再也不能狠下心來同心愛的女子說出這些殘忍的話!
她眼下要做的,是讓于情恨她,恨她不念往日的溫情,恨她出口傷人的惡語,恨她抛棄堅如磐石的承諾,恨她甘願今後從她的生命中缺席。
“記得,晴鸢沒有一日忘記。”
“既然記得,為何說出像今日這般絕情的話!”于情的言語中滿是責問。
“事已至此,我已經沒有什麼可說的,天色不早了,還請妹妹早點歇息吧。”晴鸢試圖用這個蹩腳的理由,結束兩人之間焦灼的談話。
“隻要你毀約,我便當做此事從沒發生!”于情的語氣中多了幾分強硬,像極了小時後她護着晴鸢,不讓别人傷她一絲一毫的倔強模樣。
晴鸢轉過身去,穩住聲音中的顫抖,然後說道:“妹妹是否要嫁,輪不到晴鸢來拿定主意,但晴鸢要嫁,還望妹妹成全!”
“明日你我二人都毀約,然後我同你逃跑可好?”于情一兩個箭步沖到晴鸢面前,向她說出了自己的另一個想法。
“妹妹一向是心思缜密之人,怎麼今日也說出這種糊塗話來。毀約?毀了約,我的榮華富貴沒了,你拿什麼賠?”
“榮華?我與你相知這六七個年頭,你是不是貪慕富貴之人,我怎會不知?你若是擔心于家上下的性命,大不了我說服爹娘大哥一同逃跑!”
“妹妹這是失了心智,說出這等混賬話來!老爺夫人對你的恩情尚未報答,身為人女又怎能要害得他們同你流落街頭?”
面對晴鸢的指責,于情自然羞愧難當,但她情急之下說出的話,也并非此意。她隻是要晴鸢明白,她是自己堅定的選擇!
“我并沒有妹妹想得那麼清高,面對這樣的富貴,我自然有選擇的權利。與其一輩子過這種清苦的日子,不如去享受被人服侍的生活,難道妹妹這麼多年,看我在于家的生活很讓人羨慕嗎?”
“我說了,我從來沒有把你當丫鬟看過!”于情有點歇斯底裡的喊道。
“那是妹妹的感受罷了,我心中究竟作何感想,你并不知!妹妹還是趕緊休息吧,我還要去廚房收拾今日剩餘的家務。”
晴鸢說完,邁步向房門外走去。
“等一等,我再問你最後一句。”于情的聲音裡顯露出疲憊,神情也暗淡了幾分。
“妹妹且問。”晴鸢背對着于情,衣角被從剛剛打開的門縫外迎面吹來的風吹得輕盈飄蕩。
“我若與你共赴黃泉,你可願意?”
“不願!”晴鸢說完,推門而去。
風從門外吹來,吹滅了燭火,也吹涼了一半于情的心。她倚靠在門邊,看着懸挂在夜空的下弦月,嘴中重複着那句“前生未悉兩何為,今世相逢死不離”。
晴鸢趁着朦胧的月色,走到庭院裡的一處角落,她蹲下身去,再也止不住眼淚,低沉的嗚咽聲化作風中的聲聲哀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