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各方協調下,地質學院與職業技術學院的對口專業達成了共識,以實習的方式将江甯手中的礦石開采加工銷售分流出去,每人每周工作輪班,固定兩天休息,江甯隻需要告訴負責人在指定的地點按指定方向挖指定深度。負責人剛開始還對江甯的實力有所懷疑,後來發現他給的數據完全正确,哪怕有人再不服氣,也啧啧稱奇,歎為觀止。試行了一個月後,地質學院不僅獲得了大量的研究數據,職業技術學院的學生也在實踐中解決了就業問題,甚至可以通過内部渠道進行學曆提升。
由于空出大量時間,江甯便帶着于熒參加礦博會,尋求更多合作機會。在江甯辦公室謄抄論文的于熒剛開始沒聽清楚,重新問了一遍:“什麼會?”江甯沒有責怪她注意力不集中,耐心重複:“礦博會。”
“就是把一大塊整個石頭,裁成好多塊,這個賣收藏家,那個做擺件,這個封成礦标,其他的做成裝飾……的礦博會?”于熒的表情很耐人尋味。
“有什麼問題嗎?”
“你說這場面像不像你們家族的器官買賣大會?”于熒皺着眉說。聽到于熒的話江甯先是一愣,得知于熒擔心什麼,淺笑:“石頭沒有器官之說,本體碎裂後,會像西極星一樣分别成為獨立的個體。”
“那你是西極星嗎?”于熒好奇地追問,江甯笑着搖頭:“能成為西極星的,都是頂級的求知者。我雖然也研究地質,但始終都在吃老本,算不上精英。”
這次礦博會的主題是昨夜星辰,剛進門的地方,擺着一塊将近十米高的紫晶洞,在燈光的照射下仿佛從宇宙中摳出來的一塊紫色星海。稍微變換一下觀察角度,數以萬計的星辰同時閃爍,向人們訴說着自己的卓絕魅力。紫色有深有淺,深紫色在最上方,仿佛後面還有一望無際的維度,淺一些的地方有些發灰,在晶體閃爍的星海裡好像蒸騰中的星雲。看着看着,于熒不知不覺探進了半個身子,直到紫晶的尖角戳到額頭,她吃痛直起身:“嘶……”
江甯擡手輕輕揉搓于熒被戳到的地方:“放心,沒破。”溫熱的觸感讓于熒有點不适應,她後退一步,與江甯拉開距離,捂着刺痛的額頭轉身去往屬于他們的檔口。
二人把展品往玻璃櫃擺的時候,江甯提起話茬與于熒閑聊:“你為什麼選擇研究教育?”于熒從他手裡接過金線編好的橄榄石樹,放到櫃台最中間:“你還記得我在龍城跳樓沒死成嗎?”江甯心疼地看了她一眼,偏過頭嗯了一句,從箱子裡又拿出一捧包裹嚴實的黃水晶晶簇,小心翼翼放進展示用的玻璃櫃。“活過來以後,我時常在想我接受的教育為什麼讓我這麼痛苦,以及我為什麼會因此感到痛苦。”于熒平靜地不斷把清理打磨後的原石拿出來。
“那你找到答案了嗎?”江甯從保險櫃裡又拿出一盒極其透亮的半山半水的翡翠手镯。
“我一開始覺得,這種像工業流水線一樣的教育很沒人性,幾乎把知識機械性地使勁往你腦子裡塞,不管你喜不喜歡,不論你适不适合。可後來我發現,興趣導向的教育是需要很高的成本的。”于熒拿過一張幹淨的濕抹布,把镯子們擦得光亮:“如果選拔人才的體系真的按照天賦而論,這對很多人不公平。尤其是像我一樣,沒錢沒家人的孩子,或許連參與競争的機會都沒有。世界上有很多問題都是無解的,要實現多數人的公平,就要舍去少數人的特權,不論怎麼改變,都會伴随着血雨腥風。”
江甯戴上手套,把于熒擦幹淨的手镯整整齊齊放回首飾盒:“那你有更好的辦法嗎?”
“我水平有限,想不出來比現存方式更好的辦法。我現在隻想讓某些過于理論化的知識傳遞得更通俗,讓知識變得可傳播、可操作、可實踐,不再成為中看不中用的空中樓閣。”于熒對人類社會的隐形壓迫表示無奈:“如何用溫和的方式破除人類所創造的防自學機制,也是一個非常龐大且有現實意義的課題。”
等收拾好一切,消費者已經開始檢票入場,于熒負責接待說母語的顧客,江甯負責需要用到小語種的場合。對面檔口有人賭石敲白水晶晶洞,工作人員敲開手裡石球的那一刻,人們紛紛探頭,對洞裡面的情況充滿好奇。開出類似亮晶晶的冰晶時人們發出驚豔的呼喊,當裡面出現像糯米一樣毫無光線折射的沉積物,人們幹笑兩聲,商販把碎裂的晶洞随意丢進了垃圾桶。
江甯從隔壁水晶博物館的攤位挪回來,手裡還順了一盒大櫻桃,很自然地遞給于熒,于熒十分受用地接了過去。江甯順着于熒最初的視線看去,隻看到散去的人海,他順口問道:“在看什麼?”
“石頭和人待在一起,還得被迫體驗人類特有的階級歧視,可真是殘忍。”于熒搖搖頭,往嘴裡塞了一顆大櫻桃。
江甯随手拿起抹布,把印了指紋的玻璃櫃重新擦透亮:“我的心是帶棉的金發晶,明明不值錢,你為什麼那麼喜歡它?”
“我小時候曾經很喜歡一塊石頭,可惜被人丢進了大海。沒想到滄海桑田,還能回到我手上。”于熒攤手,挑了挑眉:“它在我最需要的時候出現,在我最依賴的時候失去,對我來說,它的價值不一般。”
江甯眉眼溫柔:“是不是冰原不提醒,你就永遠都不會想到它和我有關。”
提到這裡,于熒就很無語:“我又不是不講道理的人,就一句話的事,非得繞這麼大一個圈子,你這人真圪瞭……”江甯有點不好意思地撓撓頭,看到有采訪的記者向他們走來,他立刻找了個借口離開。記者見江甯走開了,就把話筒遞給了整理礦标的于熒:“今天是礦石展的第一天,請問……”記者低頭看了眼于熒的工作牌:“于老師您對此次展覽有什麼期待呢?”
看着面前的巨大話筒,于熒有些拘謹,對江甯的臨陣逃脫感到嚴重不滿。但考慮到他們代表着地質學院的顔面,于熒隻好動腦構思,稍微停頓後,開始自信大方地回答:“古代地質學家徐霞客曾經說過,‘大丈夫當朝碧海而暮蒼梧’,如今的大陸可上九天攬月,可下五洋捉鼈,可根據遺迹碎片還原曆史,可搭載雲端計算未來。從地質學的角度上看,我們無疑是用人類的語言,替這些舉世無雙卻生來沉默的群體展現自己的魅力。我們是礦石的挖掘者,發現者,同樣也是特别的翻譯者,和教育者。希望這裡的每個獨一無二的無聲藝術品都能遇到屬于它的伯樂。”
直到記者帶着攝影師去下一個地方搜集素材,江甯才從後面檔口回來,于熒看到他這個樣子十分納悶:“不就是采訪嘛,你躲什麼呀?”
“相機剛問世的時候,我不确定自己是否留下影像資料,面對鏡頭我不太敢賭。你初生牛犢,拍兩張照片錄個像沒有任何影響,而且我覺得你剛剛講得很好。”江甯理所應當地說。
“你不敢賭,我就敢賭了嗎?”于熒感覺自己頭皮都發麻了。
“海燈不喜歡拍照,你之前看到的是她唯一的一張照片。”江甯說完,很認真地觀察于熒的表情。于熒吃着大櫻桃,心裡有點不舒服:“之前我問你海燈的事,你死活不願意說,怎麼這次又願意說了?”見于熒沒有别的反應,江甯暗暗松了口氣:“我隻是想告訴你,海燈已經死了,她的過去與你的未來沒有任何關系。”
于熒玩味地說:“那你給我講講她的事?讓我也聽聽這位偉大女性的故事。”看着于熒充滿期待的臉,江甯猶豫許久,還是狠下心來,避開了她的目光。于熒嗤笑一聲,把江甯拿來的大櫻桃全吃完了,沒給他留一個。
快到下午的時候,新同事來換班。江甯帶于熒來到了舉辦開幕式的大廳,大熒幕上顯示這裡即将舉行一場礦物拍賣會。于熒剛結束午睡,很不适應人多嘈雜的環境,整個人顯得十分焦躁。江甯不知從哪裡遞來一杯檸檬茶,溫言安撫她的情緒:“一般上檔次,屬于收藏級别的礦石出現在拍賣場,尋常的古玩市場是找不到的。”于熒接過茶水,喝了一口,瞬間愛上這種清新酸甜的感覺:“展品有什麼特殊的嗎?”江甯說:“今天的礦石是從你島城的島嶼裡開采出來的。”
此次參與競拍的礦石是從島城一個海底岩漿溶洞挖掘出的,顔色以紫紅與青藍為主,基本無紋無棉,透明度極高。當一件件被精緻加工過的展品被擺出來時,于熒的瞳孔劇烈收縮,搭在扶手上的手不自覺的顫抖着。江甯正想告訴她帶她來這兒的緣由,看到于熒抑制不住的流淚,他覺得不需要太多解釋了。他拿出紙巾,幫她把臉擦幹淨,然後把競标手牌放在于熒手裡:“想要什麼,就舉牌示意拍賣師。”
競拍已經開始,于熒隻僵硬地發呆,她知道隻要她舉手,江甯會把一切都辦妥。但即使拍到了,又能為早已變成石頭的親人做些什麼呢?不是在倉庫放着落灰,就是與她一起面對不确定的未來。她反複說服自己,同樣是放着,會不會在收藏家手裡更好一些。于熒一直沒有舉牌,随着最後一個展品被拍賣出去,她才徹底放松下來。她感激地對江甯說:“他們的使命早已經結束了,看着他們被人好好珍藏就夠了。”
拍賣會結束後,江甯從懷裡掏出一個禮盒遞給于熒,于熒打開,發現是個手镯,顔色青藍,飄着晚霞一般的一抹紫紅。隻聽江甯說:“我猜到你可能不會競标,所以我買了這個,這樣可以随身戴着。”江甯從盒子裡取出手镯,親手幫于熒戴在手上。镯子不大不小剛剛好,于熒忍了很久的淚再次傾瀉而下。
“怎麼了?”江甯緩緩伸手,想幫于熒擦去臉上的淚,于熒卻避開了江甯的手,她從口袋裡拿出紙巾,清理了臉上肆意橫流的淚珠:“沒事,就是一想到埋進火山裡的家人最高價格才那麼點我就又開心又難過。”江甯哭笑不得:“螢石含氟量極高,又是最重要的煉鋼助溶劑,工業園區的價格基本上和市場供需持平,這個價格在市面上很合理。”于熒捏了捏手腕上流光溢彩的镯子,破涕為笑:“誰在乎這個了,我開心的是自己買得起。難過的是它居然誰都買得起,我這礦主當的一點都沒有富翁的感覺。”
賣島的錢在幾天前成功到賬,于熒一直很愧對家人,可是她不想再過那種全是後顧之憂,沒有安全感的日子了。父母教她獨自撕咬獵物,是為了她可以憑借自己的能力養活自己;弟弟們為了她這個僅有一面之緣的姐姐放棄了逃生的機會,甘願被岩漿埋葬,也是為了給她搶奪一線生機,讓她好好地活着;怪物軍團跟着她一起從修澤的實驗室逃命,就算被岩漿裹着,也不停止擺動身體,緊緊追随她,更是想在于熒的島嶼裡賭博生存的概率……她選擇在人類社會繼續好好活着,成為另一種理念的島嶼,庇佑更多有需要的生命,家人應該不會怪她的吧……
這場礦博會持續一周,于熒始終負責看守攤位,向消費者介紹自家水晶的産地、品質和價格,而江甯則神出鬼沒在各家攤位,不知道攀談什麼。于熒在櫃台這邊忙得過來,她也懶得管江甯的去向。參加完閉幕式,江甯告訴于熒,他與隔壁港城水晶博物館談了談合作,當地城魂郁雲邀請他過兩天去港城細談。
和郁雲談完水晶礦石的合作後,江甯帶着于熒在小漁村裡度假。于熒在當地漁民的教導下拎着漁網,在落日灑金的粼粼湖面甩出最為渾圓的痕迹,整個人在陽光裡熠熠生輝。
恍然間,于熒的身影與海燈的影子結合在一起,她蹲在漁民身邊一起收網,江甯看得有些失神。漁網裡密密麻麻的魚被拉上船,于熒發現裡面居然還有一頭鲨魚幼崽,正在扭動身體陶醉地享受突如其來的自助餐。漁民見了笑出聲來,表示沒見過這麼自來熟的鲨魚,于熒也笑着,抓住滿嘴小魚的鲨魚幼崽尾巴,甩實心球一樣将它丢回了大海。
有人似乎看到海面上有巨大的魚鳍飄過,驚恐地說:“鲨魚!!!”于熒看了一眼,安撫衆人:“那是虎鲸!他裝鲨魚吓唬你呢。”說完,虎鲸似乎知道自己已經敗露,索性躍出海面,露出自己黑白相間的肥胖身體。
郁雲懷抱一隻毛茸茸的金絲猴,站在江甯身邊。她看了看從漁船上下來,跑到沙灘上撿貝殼的胖丫頭,對江甯投去疑惑的目光:“海燈?”江甯笑着搖了搖頭:“她是于熒。”
忙完一切,于熒在休息日來到石城平時香火不斷的寺廟。她跪在蒲團上對着神像虔誠地拜下,拼命回想那早已模糊的面容,心裡不停默念那個清晰的名字,似乎這樣就能把那個殘缺的面容想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