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日子,于熒抽時間去獸醫院複查身體,葉箫給她注射了根據寄生蟲性質研制的毒藥,就算她體内還留有蟲子的卵,也會在短時間内消亡殆盡。除此之外,她還經常在開組會前來城魂工作室,用城魂的工作網絡查資料寫論文,更重要的是照顧江甯的起居更加方便。忙完神冢的控水任務,她第一時間趕過來清理江甯的身體,給他換上新衣服,陪他過夜。晚上睡覺前,江甯會給于熒講述自己在石城的記憶,她也會和江甯回憶自己在修澤身邊的故事。
江甯每次回想自己剛出生時的場景,隻能想起滿目的血紅,他心想這興許就是母親誕下他時,從身體裡湧出的溫血。他不知道自己的親生父母是誰,也不知道自己怎麼被當時的東極星玫瑰收養,他與父母唯一的牽絆就是自己石族人的身份,和與生俱來的一身紫藤花香。玫瑰不會說話,卻會用盛開的紫藤花為他編織獨特的搖籃,用慈愛的目光期待他從金發晶發育出人類的四肢。盡管看不懂手語,卻不影響他在一片耀目的紫色花海中慢慢通曉事理。
可是還沒等他蛻變成人類,玫瑰的家園就燃起熊熊烈火,他親眼目睹人類手舉火把,逼天織現身,否則就燒盡世間所有的植物。數不盡的花神被人類綁來,火舌猖狂地舔舐他們的衣裙。他們手牽着手,眼神堅毅,哪怕軀殼不斷變成灰燼,也沒人求饒,英勇赴死。不一會兒,地上就隻剩下散發着植物屍臭味的碳灰。玫瑰把他揣進懷裡,侍從茵棉落與蘿蔓将她死死護在身後。人類改換陣形,一隊吸引戰神蘿蔓的的血藤,一隊主攻茵棉落的防禦結界,還有一隊瞄準時機朝三人丢新研制的蚜蟲。
密密麻麻的蚜蟲用鋒利的牙齒啃咬蘿蔓的觸手,可她就像感覺不到疼,豎起倒刺連人帶蟲吸了個幹淨。人類見到同伴在瞬息之間被吸成骨架,為節省戰力,直接改變戰術将火力對準了茵棉落金黃的守護結界。茵棉落以一敵百,體力漸漸不支,結界被激光碎裂時,蘿蔓正與鉗制她行動的無人機周旋。
聽到愛人痛苦的聲音,蘿蔓分神,被無人機攜帶的刀片劃傷了胳膊,瞬間鮮血淋漓。人類首領聽到分析師彙報,在場的三人都擁有永生,随便抓一個應付修澤就好。聽罷,首領将激光炮對準了體力不支的茵棉落,避免傷到心髒,他瞄準了地面開火。玫瑰隻覺得眼前一白,再次聞到植物特有的草木燒焦味。茵棉落倒在地上,痛苦地抽搐,雙腿上爬行着金紅的火蛇。在棉花即将起火前,玫瑰手起刀落,砍斷了他的小腿。
蘿蔓已經被刀片削得遍體鱗傷,血液染紅了她的衣裙,可她仍然不知疲倦和前仆後繼的無人機争鬥。人類糾結半天,還是選擇帶走性格更為溫和的茵棉落。他們用火把将玫瑰困在原地,有人伸出鹹豬手從她身上搜出一顆通體透明,内部凝結着金絲帶和層層薄雲的金發晶,玫瑰下意識想搶回,手卻落在滾燙的火焰,她隻能眼睜睜看着人類将茵棉落和石頭帶走。
“如果想救他們,就拿你的心來換。”人類走之前,還新奇地聞了聞金發晶身上的紫藤花香:“相比于棉花樸實敦厚的守護,修澤更喜歡玫瑰至死不渝的浪漫。”
人類離開哀牢山地宮,束縛着蘿蔓的無人機才失去信号,紛紛掉落在地。玫瑰用手語告訴渾身是傷的蘿蔓:“他們對你有備而來,我去救棉花,我一定幫你把他帶回來。”蘿蔓掙紮,可自己的身體不知何時打結成一團。她倒在地上,哭着攥緊玫瑰的衣服,不想讓京上為她以身犯險,否則她和茵棉落的犧牲毫無意義。可玫瑰知道,隻要那個叫修澤的人不停止追求永生,她的身邊永遠會有生命犧牲。她既沒有攻擊的能力,也沒有保護自己的能力,她的侍從已經一殘一傷,她不能永遠踩着身邊人的屍體在亂世獨活。
姐妹紫藤蘿和水晶的孩子被人類拿走,沒有親生父母骨血的激活,她不擔心人類會對一塊石頭有收藏之外的欲望。好在她的心對人類還有價值,她身為東極星,一直受着大家的尊敬和保護,理應為了這些不同民族的家人親自出面跟人類提條件。玫瑰走出哀牢山的路上,遮天蔽日的樹木被齊齊砍斷,人類屍橫遍野,蜈蚣,狼蛛,黃金蟒都受了不同程度的傷,趴在地上不省人事。
塵土飛揚,黃沙襲天,飛花背着書簍經過城門口,侍衛對他進行了搜身,經過檢查,侍衛排除了他有行刺的嫌疑。可當他進入城門後,侍衛對着他的身影浮想聯翩。“剛剛那人,擦着花香呢~”侍衛對同伴指了指飛花瘦弱的背影,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同伴卻對侍衛嚴肅地說:“你有沒有看到他手裡的文書?那是稷下學宮的特邀密令,有學問的人你得罪不起。”
侍衛聽言,連忙打自己的嘴巴,對着飛花離去的方向作揖,重複說着自己該死,夫子恕罪。
在專人帶領下,飛花很快就在齊國的稷下學宮見到了自己的恩師。黃夏感歎上一次見到飛花,他還是一個小娃娃,時光輪轉,當年乳臭未幹的小毛孩已經加冠。盡管換了容顔和身份重新投生,黃夏對飛花還是一見如故。他給飛花沏了一壺茶,順便問起他對城魂與人類相處之道的思考:“人類占主導,城魂會一切以人類利益為先,甚至做人類的附庸。城魂做主導,那麼人類也會陷入同樣的境遇,你說,人類和城魂最好的相處模式是什麼樣的?”
“城魂島魂雖可翺翔碧空,潛藏深海,絮日織月,摘葉飛花,但畢竟更加依賴人類之外的存在。”飛花抿了一口清茶,自信地闡述自己的看法:“隻要人類在決策自己命運的時候,可以尊重城魂的生存。二者不必被迫向某一方低頭,亦能相得益彰,和諧共生,共飲一江水。”
黃夏聽了,對飛花很滿意,他開始閑聊:“你是石頭,為何取名為飛花?”
“因為我的确會飛花。”隻見飛花長袖一揚,院内花架上的紫藤蘿發出淡淡的熒光,帶着濃郁而沁人心脾氣味的花瓣紛紛從枝頭掉落,逆風卷上雲霄。
稷下學宮是齊國官家操辦,私家主持的高等學府,飛花跟着老師一起參與講學著述,在辯論中育才樹人,但每到咨政議政時,他們會審時度勢,盡量不發表意見,保持中立。閑暇下來後,黃夏偶爾和飛花講自己的故事。
他的父皇是部落首領,娶了另一個母系氏族的罪人為王後。母親之所以被族群流放,一方面是因為母親不會說話,是個啞巴,她在健全人中備受歧視;另一方面,是因為她看不慣族人同樣用暴力的方式打壓男性,被當時的統治者孤立驅趕。父親求娶母親時,曾向她承諾,要和她一生一世一雙人,一起建立互敬互愛的家。
可他出生後,母親才知道父親在她孕期又納了一房妾室,那個妾室不惜賭上命讓自己早産,為她的孩子争取到長子的位置。父親解釋說,是為了平衡局勢,不得不如此,母親那時候愛他,就信了,還把那個庶長子當親生孩子對待。他亦是學着母親的樣子親近這個哥哥。可是那個妾室想要的不僅僅是這些,她想當父親唯一的妻,她要讓她的孩子做嫡長子。時值天氣幹旱,久不下雨,父親愁眉不展。她便聯合部落的巫師,構陷他母親是妖女,不及時祭天,會禍國殃民。
入海河流域生存的植物除了莊稼,幾乎沒什麼别的物種。下雨與否由當地植被密集度和空氣運動方向決定,要是死人能解決旱澇問題,那天下就不可能存在人類了。飛花看着不停感慨的老師,心疼一個偉大的女性即将犧牲在政治鬥争中:“好離譜的理由。”
“可我父親信了。”黃夏嘲諷地苦笑。不管是因為妾室身後擁有力量更雄厚的母族,還是父親借巫師的鬼話,給自己立威,母親最後都被綁在了祭壇。巫師穿着黑袍,跳着詭異的祭祀舞蹈,點燃了周圍的枯草。他的兄長皇浱像大山一般巋然不動,實實在在地把黃夏壓在地上,使他動彈不得。因為仆從平時看人下菜,年幼的黃夏總是吃不飽飯,身體長得孱弱,無法反抗兄長的壓迫,隻能嚎啕大哭地幹看着母親受刑。
“然後呢?”飛花問。
“然後季雪出現了,她與我母親長得一模一樣,像是我母親的雙生姐妹。她在我母親驚愕的眼神裡罵了一句蠢貨,然後就掏出了她的心,輕而易舉地捏碎了它。”黃夏的眼神既茫然又痛苦,他繼續說:“祭台上的人亂了,巫師趁亂逃走。季雪大手一揮,滿院子奴仆紛紛炸成碎片,空氣的塵埃都被染成了紅色。而我身上的皇兄被季雪随手扔到一邊,撞到樹上,昏死過去。”
“季雪像拎着小雞仔一樣把我拎起來,嘲笑我母後居然把我養成這副病弱的模樣,作為她靈魂的碎片,真給她丢人。我問她,你是母後嗎?她說:‘我是季雪,北極星司,不是你那沒用的媽。’她撂下這句話就去了父親議事的地方,再出來時,她渾身染血,一屋子的文臣武将統統屍首異處,死不瞑目。而他的父親被季雪吊在大梁上,喉管被劃開,被生生放幹了血。”
“季雪一身白衣被染的血紅,她站在死人堆裡,笑得十分狂妄:‘自私自利,無能宵小之輩,膽敢聲稱自己是真龍天子,我呸,真是笑話。禍國殃民,我偏偏就坐實了這罪名,各位可還滿意?’後來我才知道,這句話她是跟還沒被大司命領走的靈魂說的,生命死後,有一段時間是可以聽得到、看得見自己軀殼的。”黃夏忍不住想,如果自己的母親和季雪一樣厲害,父親是不是就不會欺負她了,他是不是就不會被其他人看不起了。
皇浱的母親是被季雪親手送走的,她舌頭被拔掉,親眼目睹自己的兒子被季雪扔進湍急的入海大河。那時的河水泥沙洶湧,浪聲濤濤,皇浱被卷走時,他的母親吐出一大口血後原地暴斃。季雪厭惡、嘲諷皇家的善變與冷血,她在盛夏下了一場鋪天蓋地的大雪,宮裡的所有人,都凍死在這場突如其來的寒冬時節。
在漫天飛舞的大雪中,季雪擦掉臉上的血準備離開。骨瘦如柴的小黃夏拽住她煥然一新的衣服,朝她下跪:“你為何不殺我?”
“你身上流着我的血。”季雪看都不看他,言語如同寒冰毫無溫度。
“那你為何不帶我走?”小黃夏受夠了之前受人欺淩的生活,季雪仿佛就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九尾狐的孩子,要麼血統純正,要麼身體健康,這兩項你都不符合。”季雪無情地把衣服從黃夏手中扯出,漸行漸遠:“你自生自滅吧,能不能活下去,看你的命。”
而在太平洋中心的深海裡,宋遠怒氣沖沖闖進修澤金碧輝煌的宮殿,将手中被捆成粽子的沼澤甩到修澤座下,語氣不屑:“閣下的狗,請務必拴好。”
“我隻想在皇家當個巫師讨口飯吃,礙你什麼事??”沼澤沖一身正氣的老冤家狂吠。
宋遠把妾室給的金銀賄賂全甩到地上:“你蠱惑人心,扭曲是非。”
“你他媽到底是哪邊的人??”沼澤見狀,氣急敗壞地喊。
“别再讓我發現你做傷天害理的事,否則我不會輕易放過你。”宋遠哼了一聲,無視保持沉默的修澤,轉身離開。
看着宋遠離去的背影,沼澤氣得大叫。修澤拂袖,将沼澤的束縛解開。沼澤連滾帶爬抱着修澤的雙腿,喋喋不休地抱怨宋遠的所作所為。修澤無言,一腳把他踢開:“成王敗寇,你實力不如他,跟我哭沒用。”
沼澤啞口無言,洩恨一般将迎面遊來的人魚刺穿,人魚始料未及,吐出一口血:“京上,我……發現了魚茔……的……”話音未落,人魚氣絕而亡,漂亮的腹肌瞬間失去了光澤和彈性。
修澤臉色瞬間陰沉,掐住沼澤的脖子,掀開像被咬了一口的大餅,擋在身邊的懵懂翻車魚,一路下遊進深海最為深邃幽暗的地方,果決地将他扔進了深不見底的海溝:“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廢物!!!”
等修澤回到大殿,看到人魚的妹妹正抱着哥哥的屍體大哭。他不忍對這個小姑娘詢問得過于直白,隻在她看不到的地方,調出了她的長時記憶。看到畫面裡魚茔站在晨昏線上被光芒凍出了霜,十分畏懼走進光線的樣子,他心痛得難以呼吸。既然魚茔選擇與世隔絕,那就不要再打擾了,他和沼澤的存在,連宋遠都退避三尺,他們隻會給魚茔帶去悲傷。
但令修澤沒想到的是,等他護着瀕危的白鲸順利生産完幼崽,沼澤竟然突破了海溝的界限,重新回到大殿上,還若無其事地将人魚孤女的肉從身體上刮下來,沾着她的血吃刺身。修澤氣得張口結舌:“你!!!!!”
“主人,挺香的,你要不要嘗一口?”看到修澤回來,沼澤趕緊邀功臣服,将手裡的魚肉雙手奉上。
“我的啞巴母親生前用手語教導我,要親自走進泥土裡耕耘,我才不會看人臉色餓肚子,土地不會辜負任何人的心血。”黃夏從竈台上的鍋裡盛出兩碗香噴噴的米飯,飛花聞了,被獨特的稻香勾起了饞蟲。
飛花沒有跟黃夏說,石族可以通過塵土看世界上的任何角落。他第一次使用這個能力,就是借用了黃夏兒時吃不飽飯,用來砸動物骨頭的石塊的眼睛,他的成長,同樣是自己親眼目睹過的。
黃夏敬重兄長,卻受到一片嘲諷;他善待母親,卻無法替母親對父親說明白她的委屈;他一心向學,卻得不到與皇浱一樣的衣食待遇。他的母親是父親名正言順的妻子,是明媒正娶的妻子,可妾室卻得到了本該屬于他母親的一切尊重,皇浱反而更像是大家公認的嫡長子。他的母親,一介啞女,皇後的身份名存實亡。生在這樣的家庭,黃夏并不怨天尤人,隻是他不願意讓更多的人繼承他家的悲哀。
“自從我家在盛夏的寒冬滅族後,我就背井離鄉來了這裡,親自走到農田裡,豐衣足食。上一世死後,我就重新投胎成當地人,不僅再次種夠了糧食,還當了夫子。”黃夏給飛花倒了一杯自己釀制的米酒:“我見過太多人反抗皇家,隻是為了自己坐上那個座位,弄權的還是玩弄權術,被剝削的還是被剝削。我當時就下定決心,一定要憑自己的力量,創造一個人人都有權利享受這片土地饋贈的世界。雖然道阻且長,但我相信,在一代代新生命的努力下,一切都會更好的。”
稻米經過自然發酵後帶着糧食獨有的醇香,飛花喝了,入口有些微微發苦,但餘味一層比一層甘甜。
一段時間後,齊國派去秦國的間諜傳回消息,秦國準備攻打齊國。一時間各家各派在稷下學宮吵得不可開交,有主張和親的,有主張開打的。不知怎的,在幕簾後旁聽的君王注意力轉到了黃夏和飛花這裡。當天晚上,黃夏便被君王傳召,再也沒有回來。飛花擔憂老師的狀況,忙着上下打點。最後君王的内侍帶着一個姑娘來到飛花身邊,說君王欣賞黃夫子的中庸之道,特地将他召進宮裡請教。而這位姑娘是黃夫子特地安排的,希望飛花可以在有生之年安心完成未完的任務。
看着黃夏送來的姑娘,飛花不由得為難。夫子知道他擁有永生,樣貌不變,特地找借口将他置之度外,但這個姑娘着實讓他手足無措。姑娘一路低着頭,戰戰兢兢地跟着飛花回到黃夏的住處,對這個身上帶着紫藤花香的陌生男人充滿未知的恐懼。
飛花不知道該怎麼與姑娘相處,兩個人相顧無言,氣氛尴尬得慌。姑娘小心翼翼擡眼,瞬間被飛花精緻的面龐,儒雅的氣質吸引。她羞紅了臉,向他行了個禮,來到廚房開始做羹湯。飛花本想拒絕姑娘,她畢竟是客人,但姑娘關上了廚房的門,對飛花的話充耳不聞。
沒過一會兒,姑娘把做好的飯菜一盤一盤端到桌子上,飛花不自然地坐在布滿精緻菜肴的桌旁,沒有動筷:“我與你之前從未見過,你為何願意做這些?”
“黃夫子既然讓奴服侍公子,奴便是公子的人了。”姑娘見飛花不高興,以為自己的菜做得不好,怯生生地站起低頭行禮。
“你可知我是怎樣的一個人?你便如此認命了……”看着姑娘如臨大敵一般低頭認錯,飛花于心不忍,将她扶回凳子上。
飛花突然的觸碰讓姑娘的臉燙了起來,她軟聲道:“出嫁從夫,公子是什麼人不重要,奴一切都聽公子的。”
“我……”飛花一愣,瞬間松開姑娘的胳膊,但姑娘卻突然緊緊握住他的手,一臉熱切道:“奴身體壯實,好生養,定為公子開枝散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