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之中,他覺得自己好像真是做了一個夢,一個好長好長,而且特别奇怪的夢,在這個夢裡,他把一輩子都過完了,夢裡面的每個人,每件事,甚至每一個細節,都能記得清清楚楚,就像真的在生活中經曆過一樣。
可讓他鬧心的是,這可不是個好夢,一個沒完沒了的噩夢,全都是各種糟心事,真的是倒黴他媽給倒黴開門——倒黴到家了,而且每次倒黴的都是他。
在這個夢裡,他幾乎打了一輩子的仗,可以說是九死一生,最後總算是活下來了,還混了個不大不小的官。
結果到了那個特殊時期,全國到處都在搞政治運動,他因為自己各種作死的行為,首當其沖的成了運動對象。
等到他發現,之前各種保命的手段都不靈了,實在是走投無路了,萬般無奈之下,一個人偷偷回到這裡,結果了自己的生命。
如果是這樣的話,自己現在應該死了,可是怎麼感覺自己還活着呢,身上那種酸麻脹痛,感覺如此清晰真實,無論如何也不像是做夢那種感覺。
唯獨就是這個身體,感覺完全不一樣了,不像是自殺那時候,老胳膊老腿的感覺,甚至感覺好像又回到了小時候,在山上修行那個歲數,自己到底是活着還是死了?
卓立仁已經陷入了混沌迷茫的狀态,隻覺得視而不見,聽而不聞,既沒有上下左右,也沒有南北東西,忽忽悠悠的,就像被包裹在一片白茫茫渾蕩蕩,極其濃郁的迷霧之中。
看不見太陽,周圍卻異常的明亮溫暖,聽不到人聲,卻有無數的人影憧憧,身邊經過的每一個人影,都是行色匆匆,仿佛是在為了生活而奔波。
他想叫住别人問點什麼,卻發不出來一點聲音,想抓住一個人幫忙,才發現手腳紋絲不動。
驚懼交加之下,他連自己是在做夢還是醒了都分不清楚,傻呆呆的瞪大眼睛,看着黑黢黢的房梁一動不動,就覺得腦子裡,無數亂七八糟的想法交織纏繞,好似一團亂麻,根本理不出個頭緒。
少年不願意再去想那個倒黴的夢,閉上眼想休息,結果那個夢裡的那些事,就像走馬燈似的,在他眼前不停的轉,現在不僅是心煩意亂,那個夢轉得他一陣陣的迷糊惡心。
少年覺得憋屈、委屈、難過、傷心,反正啥滋味都有,心裡說不出來的難受,想哭,還有點想娘了,娘是啥模樣都想不起來了。
六年前離開家時,母親依依不舍的拉着自己的手,怎麼都不肯放開,哭得那麼傷心的樣子,依稀還有點模糊印象,可是母親的模樣,卻怎麼都想不起來了,就是一個模糊朦胧的影子,你說這叫什麼事?
自己從小體弱多病,又是家中獨子,母親自然多疼愛憐惜一些,有些嬌慣溺愛也是在所難免,除了星星月亮沒有,隻要是父母能弄到能買到的,要啥給啥。
隻可惜自己八歲那年,就不得不離開父母,跟着師傅上山,在這荒山野嶺一待就是六年,好在還有二十多天就可以回家了,想想還有點小開心。
開心沒一會,就又想起來那個倒黴的夢了,在那個夢裡,他回家後不久,父母就被瘟疫傳染去世了,再以後他又遭綁票,家産還被人奪走,怎麼會有那麼多的倒黴事,還偏偏都落到自己腦袋上。
沒容少年繼續胡思亂想,師兄明月帶着師傅回來了,古月道長六十出頭,個頭也就一米六幾,幹巴精瘦,一縷山羊胡稀疏花白,一身道袍雖舊,漿洗的卻很幹淨。
師傅是真有點着急了,也沒了平日裡,風輕雲淡世外高人的樣子,快步來到少年身邊,附身去摸他的額頭,感覺已經不燒了,才問他:“你醒啦?覺得咋樣?”
少年看着師傅關切的樣子,不知怎麼,就覺得鼻子發酸,眼淚就止不住的流下來了,哽咽着說了一句:“師傅”。
師傅回頭吩咐明月:“你師弟睡了三天,剛醒過來,身體自然虛弱,你去稠稠的,熬點小米粥給他喝”。
“唉,師傅,我現在就去”。
“粥裡加點參須…”
師傅在明月的身後又囑咐一句,明月熬粥去了。道長從暖瓶裡倒了些溫水,扶着少年起來,咕咚咕咚一口氣都喝了,扶着他慢慢躺好。
道長自己拉過來一個凳子,坐在少年身邊,仔細看着他神色說道:“你現在感覺咋樣?有啥不得勁的都跟師傅說啊,來,先讓師傅給你把把脈”。
少年聽話的把手搭在師傅腿上,讓師傅把脈,他知道自己這個師傅,一肚子雜七雜八的學問,學過醫,練過武,懂風水,會看相,打爻算卦蒙人錢财,那是全挂子的本事。
他問過師傅,您這一輩子學了那麼多東西,學得最好的是哪樣?師傅一點磕絆都不打,就說是中醫。
師傅說,人這一輩子不管幹啥,多多少少都得懂一點中醫,就算不能治病救人養家糊口,關鍵時可以保命,有啥比保命更重要的?
他問師傅,跟哪位師傅學的中醫,師傅說沒拜過師。他還納悶,沒拜師人家憑啥教你?
師傅就有那麼點小得意,說自己從小四處流浪,不管誰有啥本事,他都想法跟人家學,尤其是那些走方郎中江湖遊醫,歲數小他也知道,這玩意能保命。
人家都是靠手藝和秘方吃飯,沒人樂意教他,他就死皮賴臉纏着不放,不過他也不貪心,教點就行,哪怕教一句話。
人家被他纏得沒辦法,又不是全教他,多少教他一點,好早點擺脫這貼狗皮膏藥。也有的那個,見他伶俐想收他為徒,他卻不想幹中醫一輩子,見好就收。
日積月累積少成多,十幾二十年下來,一邊學一邊用。那個年代的窮人多,就算有點小毛病,也沒地方找大夫去,讓他碰上了,就嘗試着幫人治病。
沒治好的,是病人運氣不好,僥幸治好的,人家就四處幫他揚名,時間長了,他倒成了遠近聞名的‘胡神醫’、‘老神仙’,你說這玩意上哪說理去?他給窮人看病從不要錢,治不好都說不出什麼來。
那年頭一般都得縣城裡,或者是大一點的鎮子上,才有正經的藥鋪郎中,鄉下人有個病啊災的,得去城裡看大夫,好不容易來了個會看病還不要錢的,誰管他是不是蒙古大夫。
鄉下的人貧窮也善良,卑微卻感恩,雖然也不乏那種農民式的狡猾與無賴,總體上來說還是比較純樸的。
這幾年經常有人來道觀,求醫求藥治病救命,師傅不太在意錢,有錢給藥,沒錢也給,雖然窮困潦倒,江湖上三教九流的朋友,倒是沒少結交。
師傅放開少年的手腕,幫他把胳膊放回被裡,給他掖好被子,安慰少年道:“脈象平穩,沒什麼大礙了,不要胡思亂想,靜心凝神,按照師傅教過的法子,運氣導引周天運行,盡快恢複損耗的元神”。
少年答應着,也不再說話,開始按照師傅教過的辦法運氣調息。
前些年,師傅帶着清風明月倆徒弟,後來清風走了,剩下一個明月,然後這個小的來了,就是身子骨弱了點,嘴皮子倒是利索,沒事就和師傅逗悶子,還敢頂嘴。
小孩子天生就知道,怎麼試探大人的容忍限度,八九歲的孩子人憎狗嫌的,老頭有時候假裝生氣,其實心裡挺開心。
修行是個苦差事,有點樂子不容易,再加上歲數大了,就喜歡孩子活分點,顯得熱鬧,這孩子除了皮點,别的都挺好,主要還是機靈,學什麼都快。
明月端着一碗粥,推門進來了。少年睡了三天,餓的前胸貼後背,也不管粥熱不熱,稀裡呼噜就往嘴裡倒。一碗粥喝沒了,看呆了的明月才想起來,還沒拿鹹菜呢。
明月把空碗端走,師傅讓少年躺下好好休息,肚子裡有了東西,乏勁困意都上來了,少年腦袋剛挨着枕頭,呼噜聲就出來了。
看着他疲憊憔悴的樣子,師傅也有些心疼,雖然不是自己的孩子,畢竟朝夕相處了六年,喂條小狗時間長了,也會有感情不是,何況是這麼個聰明伶俐的小家夥。
道長給少年把被角掖嚴實,還想着囑咐明月,照看着竈房的火别滅了,三個人屋裡的火炕,都通着竈房的爐子,竈房的火要是滅了,這麼冷的天,屋子裡很快就跟冰窖似的,少年剛剛退了燒,再着了涼可不是鬧着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