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活下來……應該也沒人會在意罷。
一片昏晦之中,裴丞陵聽到一陣槖槖靴聲行至身前,接着,他的衣裳被剝褪開來,皮膚一寒,他感受到一陣輕微的風,是薄片鋒刃撞入寒氣的動響。
那一柄月牙刀,即将落下。
裴丞陵面容上淡靜如水,但心裡,到底有一絲害怕,軀體抽離意識,開始緊張到發顫。
落刀那一刻,他顫瑟到極點,窄窄的背反射性躬了起來,讵料,預料之中的疼楚并未降臨,在這樣的時刻裡,猝聞一陣兀突突踹門聲,緊接一聲「吱呀」,門被踹開,給他行刑的绯袍大人似是停住動作,閹役的聲音燥起,“你是何人,膽敢擅闖——”
話至半梢,稀薄冷寒的空氣之中,砸起一記寒刀墜地的嘹響。
裴丞陵不知發生了什麼事,隻聽有一串清越的步履聲,直直奔向他,陡然間,一股清郁好聞的桉油香氣,由遠及近彌漫而來,眼前布條被人溫柔揭開,光芒漫入眼睑,裴丞陵眼前一片恍惚。
裸在空氣之中的身體,被一張狐絨毛氅厚實裹住,暌違的暖意,俨似豔陽天裡的晴光兜頭沐下,裴丞陵明顯怔然,後知後覺,自己是被人護在身前。
……是他的錯覺嗎,這人身上的氣味,同母親一模一樣,還有體溫,跟母親一樣溫暖。
宋枕玉趕不及了,便用跑的,前世經常跑馬拉松,一口氣數十公裡不在話下,但這一世,原主的身體委實太嬌貴,她沒跑上一段距離,便是一步三喘,緊趕慢趕,好歹還是趕上了。
眼見段知樞行将掣刀劈下,宋枕玉堪堪摘下一隻海棠紅繡花鞋,一舉砸過去,鞋底沿着預定的軌道,不偏不倚,擊中段知樞的月牙刀。
段知樞避閃不及,虎口一番震麻,起勢受阻,那柄月牙刀便被掀飛在遠處的炕上。
段知樞并刑房内幾些閹役,齊齊詫了一瞬,不知這個擅闖刑房的女子,究竟是個什麼新奇來曆。
帶路的小黃門見到這一幕,驚魂未定,簡直是頭皮發麻,歸義伯新娶的填房,居然有恃無恐擋下掌印太監的繡刀。
這人不單是個金剛,還怕是個夜叉!
宋枕玉将小世子仔細裹了起來,隔着一層厚絨的氅衣,她仍舊能覺知到他在發着抖。
才十四五歲的孩子,是該沐浴在愛和溫暖之中的年紀,但被拐來此處,承受不該承受的生命之重。
小世子明面上看着清冷冷的,悶聲不吭,看着有些呆,可實質上,怕是早吓壞了。
宋枕玉輕微地松開他,提裙屈起膝蓋,俯蹲在他身前,溫聲道:“别怕,今後有娘護着,任誰都不能動你,咱裴家的男兒郎,堂堂正正的活!”
裴丞陵鴉黑的濃睫,輕輕震顫了一瞬,循聲擡眸望去,在這一瞬間,他感覺自己見到了母親,天寒浸浸的,酥油燭橘橙的火光,描摹在女子的臉上,泅染出一層恬淡的粉暈,肌膚教薄薄的汗水浸濕,俨似一副生動細膩的水墨古畫。
這個女子,有着一張與母親一樣好看的臉,唇角牽起笑意的時候,腮上挂有淺淺的笑靥,像是一尾遊動的鯉,曳動尾鳍,攢在笑意裡的明媚和姝色,便咻咻剪開春波,一徑地濺入他眼簾。
不過,裴丞陵一直記得,母親的右眼眼尾有一顆紅色美人痣,這個女子沒有,所以,她并不是他的母親。
這個女子,是父親娶進門的填房,妄圖取締他母親的位置,哪怕貌容有幾分肖似,他也絕不會認可她。
裴丞陵骨子裡的惕意戒備,瞬即被一股子逼了出來,掙脫開宋枕玉攬在肩膊上的手,縮在炕床上,背對着她,不理人了。
宋枕玉不知道那早逝的歸義伯生得什麼樣,原書之中,寫他曾是引無數貴女折腰的爵爺,容相翩翩如玉,氣度沉着雅煉,見着裴丞陵的包子臉,宋枕玉借此可窺一斑,她覺得往後長開一些,就該是一張豐神俊逸的少年面容了。
可今下,小世子并不信任她,情願待在這刑房之中,也不願跟她走。
宋枕玉有法子從段知樞手上要回裴丞陵,她也能使用一些手段,将裴丞陵強硬地帶回伯府。
可強扭的瓜不甜,她要小世子心甘情願跟她回府。
為何不願回伯府,而想要待在這水深火熱之中?
想來原因也很明晰,小世子待在伯府之中,沒有任何歸屬感,受欺負時,無人替他撐腰,受冷落時,無人護他左右,他覺得自己不受重視的,是可有可無的,對于整個伯府而言,他就像是多餘的人。
宋枕玉難以想象,當生母元氏病逝,父愛缺位的時候,小世子明明還這樣小,到底是怎麼熬過那晦暗無光的那兩年?
他一定很委屈罷。
此一刻,宋枕玉想通了小世子不肯跟她回府的心理。
這傻孩子啊。
裴丞陵的視線靜靜落在膝頭處,身後那個人,許久沒傳來動靜,她應當是吃了閉門羹,怒氣沖沖地離開了罷?
裴丞陵鼻頭翕動了一下,是不是所有的大人,都是這樣子的,總會說好聽的話來哄騙他,然後就沒了耐心,原形畢露,隻想利用他去為自己牟利?
虧他方才,明明生出了一絲隐微的動搖……
有那麼一瞬間,真的相信那個人,與二伯母二伯父有些不一樣……
雖然他永遠不會認可她、接納她,但她隻要再耐心哄一哄他的話,他指不定可能會……
裴丞陵思緒陷入泥沼之時,恍惚間,身上陡然一暖,宋枕玉從身後将他攬在懷中。
他眸瞳怔縮,悉身皆僵,這個人的懷抱,真的,好溫暖。
這時候,宋枕玉的嗓音從腦袋上方飄下來:
“你是把我當成跟二伯爺二伯母一樣的人了嗎?認為我把你接回去,會因為利益而丢棄你?你害怕自己抱有期待,這份期待,會再度被我糟蹋,是不是?”
一字一句,竟是都說在裴丞陵的心坎上。
“我告訴你,我不會。我雖第一次為人母,很多方面,可能會稚拙一些,但我保證,今生今世,除非我生了意外,否則絕不會棄你而去。所以,能不能給我一次機會,試着信任我?”
裴丞陵整個人怔住,内心最深處某塊柔軟地方,被按摩了一下。
真的可以嘗試信任她嗎?
她真的,不會像二伯父二伯母一樣,抛棄他嗎?
她真的,會說到做到嗎?
宋枕玉将他轉向她,鑲金嫁衣之下,伸出一截雪膩到發光的手, “現在,跟我回家好不好?”
裴丞陵半垂着眸,凝視着眼前的手,這是一雙白皙秀美的手,看上去格外溫暖,與那些牽他到這裡來的手,都全然不一樣。
牽上去的話,會被甩開嗎?
他會被嫌棄嗎?
裴丞陵眼睫輕輕顫動,連呼吸也抑制住,試探性地伸手,但心中有諸多的顧忌,伸手伸至半途,又躊躇地停下。
那一隻溫暖而漂亮的手,一直在懸停在他近前,仿佛在期待與他相牽。
心緒千回百轉,警惕與不信任在腦海裡來回拉鋸,最終,裴丞陵握住宋枕玉的無名指與小指。
女子掌心腹地的溫暖,仿佛自天間飄落下來的細雪,融入他的身軀,心尖上,有什麼常年冷硬的東西,悄然化開,一瞬間,春回大地,草長莺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