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返楊家小院,朱子曦第二次與郁昙碰面。
女人眼角的淚痕頗為顯眼,緊盯着庭下舞劍的飒飒青年。
轉頭瞧見自家外甥牽一個小姑娘回來,一路關懷備至,郁昙震驚不已。
她滿臉狐疑,不再去看徐兆行,無聲注視剛跨過門檻的這對膩歪的小情侶,神色複雜。
徐兆行亦有所動,朝朱子曦走來詢問狀況。
得知朱子曦無恙,連笙又被村民以除魔之名抓去算天命,蕭景聞随其同行。
院中四人不算熟絡,并無話題可聊。郁昙見徐兆行準備離開,快速拽住他的胳膊,心一橫,指着玄晖的鼻子大聲吼。
“徐兆行,這是你兒子啊,你認不出嗎!”
在朱子曦和玄晖的目瞪口呆、徐兆行的不變不驚中,郁昙有理有據地分析他們“母子”倆長相如何相似、性格如何相仿。
事了,郁昙不忘讓玄晖開口喊娘。
玄晖黑沉着一張臉走開。朱子曦起身,不時回望,非常懷疑女人的精神狀态。
“我覺得你和郁姑娘确實有幾分相像,隻是她瞧着年輕,怎麼生出你這麼大的兒子?”朱子曦疑惑問到。
自從亡夫臨死前贈以仙法為護,郁昙容貌不改,不受魔族詛咒的拘束困于魔域。
她沒有告知旁人緣由,胡謅是萬花澗的靈草降世。不少魔族子弟因她的謊言紮根峻州,窮極一生找尋仙境的入口。
玄晖也受過這話影響。
“不對啊,百年來萬花澗杳無蹤影,打破過詛咒什麼的更是聞所未聞。”朱子曦困惑。
“萬花澗是真實存在的。今後若有機會,我會帶你去一趟。”玄晖輕聲笑道,“但所謂解除詛咒的靈草,估計早年在峻州大火中化作灰燼了。”
“是麼……”
朱子曦仍有不解之處,玄晖耐心為她解答。
至夕陽漸垂,霞光灑在少男少女青澀的面龐,他們迎着落日攜手同行。
*
桌上菜肴色香味俱佳,可惜大家看到徐兆行走出廚房,一個個都搖頭歎息,不敢下筷子。
郁昙不太在意他人的視線,挑了徐兆行身邊的位置坐下,端起碗開始吃飯。
察覺一衆人等盯着自己不放,郁昙緊張地望向徐兆行,低聲問:“你不是說多添一副碗筷不礙事的嗎?為何他們看着甚是不歡迎我?”
徐兆行說明這桌菜不經他手,讓衆人安心吃便是。大家又見玄晖嘗了幾口青菜後面色無異,才肯動筷子。
楊梅楊柳兩姐弟由開始的互相退讓到後來筷子打架,将雙标二字展現得淋漓盡緻。
用完餐,郁昙想留下,徐兆行表示沒有空房,她說不介意和他擠一擠。兩人舉止親密,俨然一對老夫老妻。
為擺脫郁昙的糾纏,徐兆行緊急召集連笙一行人商讨正事,提議假成親引蛇出洞除掉女鬼,以防未然。
他計劃和連笙假扮新婚夫妻。此言一出,蕭景聞拍案而起忙道不可,郁昙不遑多讓,幾乎快把桌子捶爛。
二人稱願代任新郎新娘,費心費力阻止連笙與徐兆行拜天地,盡管到時候隻是走個形式。
“邪物狡詐,屆時魔氣萦繞、魔物環伺,蕭道友無力反抗,不過徒增連道友的負擔。”徐兆行略有停頓地看向郁昙,“郁姑娘修為淺薄,絕非邪物的對手,不可胡來。”
連笙贊成他的提議:“女鬼接連作惡,必不是善類,還是我與徐道友比較合适。”
郁昙不幹,瞪了一眼連笙,一拍桌子起身,望向徐兆興:“我修為淺薄?你可還記得我因何喪失修為?”
徐兆行眸光一暗,沒有理睬這突如其來的逼問,反倒以命令的口吻給郁昙下發任務。
郁昙不依,把玄晖推到人前,自作主張決定給他和朱子曦籌備婚禮。
這下輪到連笙和玄晖反對了。
他們不願意朱子曦涉險。
朱子曦摸了摸臉頰,拿不定主意。
她眉下一點痣,恰好符合女鬼的選人标準。
其實她也不怕女鬼及其背後之人。
染的弱點唯她一人知曉,無法告知連笙或旁人。倘若能叫師姐少受些傷痛,孤身入魔窟戰惡徒,朱子曦心甘情願。
可惜沒人給她這個大顯身手的機會。
徐兆行歎息道:“郁昙,别任性。此事并非你想象中簡單,如若是連道友失蹤,在下有把握追蹤其所在,與諸位裡應外合,一舉殲滅。”
玄晖松了一口氣。而郁昙被安排出錢出力給丈夫和别的女人籌辦婚儀,頓時氣血上頭,當着衆人面吐出黑血,昏厥暈倒。
徐兆行先玄晖一步扶住意識模糊的郁昙,占了楊柳的房間施救。
屋内無人,他解開女人的衣帶,借着昏暗燭火查看早年留下的法印。
神聖的金光被黑氣纏上,光澤略顯黯淡。
“你不該強行進入魔域的。”
郁昙悶哼一聲,努力睜眼看清眼前男子的模樣。
數十年不見,心上人英姿不減,引得她心神蕩漾。
“兆行,你終于找回我了……”她吻上男人的唇,忽而輕柔,忽而勁烈。
夏夜無眠,一團黑影映在破舊泛黃的牆壁上,随燭光搖曳。
徐兆行的情緒沒有半點波瀾。他擡手把人摁下去,垂眸凝思,隻覺此事棘手。
象征仙人身份的法印本無法供外人使用,可他的那塊如何能留在郁昙體内?
更頭疼的是,受法印影響,多年來郁昙困于過去,對他餘情難了。強行奪走法印可令她斷情,詛咒反噬又會使她立刻喪命。
當初他下凡曆劫,誤入紅塵,臨死前給郁昙強加上這副鐐铐,是他的過錯。現要收回失物,他不能為一己之私罔顧對方死活。
即便此行他就是為取回仙印、重返仙位而來。
*
朱子曦才偷聽半刻鐘不到,便被玄晖拉走。
“不用擔心郁姑娘,徐道友是好人,不會傷害她的。”
“我擔心的是你。”
玄晖把朱子曦按在石凳上,語重心長:“我知道你定不放心你師姐,不希望她與妖魔交鋒。”
“其實我也沒那麼擔心師姐。她厲害着呢。”朱子曦明白玄晖的意思。
他曾見朱子曦擋在身前攔住蒼牙的劍氣,為救齊安、賈義,不顧自身安危與魔教作對。如今連笙欲獨自迎戰食人惡鬼,她怎會坐以待斃?
不過朱子曦相信連笙的實力和運氣,解決一個梁染,根本不足挂齒。
瞥見徐、郁二人先後出門報平安,朱子曦小聲說了句“好快”,轉頭望了玄晖一眼,捂着臉跑向連笙。
蕭景聞不清楚徐兆行到底使出何種手段,竟能在半柱香的功夫說服郁昙轉變立場,答應包攬之後一系列事宜。
這人不是被徐兆行的小人行徑氣暈了嗎!
明日各有要事在身,短暫告别後,玄晖趁人不備輕啄朱子曦的側臉,随後禦劍而逃。
郁昙見狀,有樣學樣湊到徐兆行跟前求一吻。徐兆行偷瞄連笙,不耐煩地推開郁昙,拿起一旁的掃帚開始打掃衛生。
煙塵拂面,郁昙咳嗽得厲害,憤懑不平地召出飛劍随玄晖離去。
送别時見今夜星光璀璨,連笙臨時起意邀朱子曦觀星談天。
她為師妹介紹夜空繁星,由名稱至典故,細緻入微。
原本朱子曦聽着有些犯困,忽見南方六星形如鬥杓,記起相玉台開幕式的景象,好奇一問。
連笙莞爾,講起這南鬥六星,興趣盎然。
南鬥主生,南鬥六星君受南極長生大帝管轄,掌世間一切生靈。
“天梁宮的延壽星君能為人延壽嗎?”朱子曦瞬間清醒。
一根纖細的手指戳上她的腦門,她撓撓頭,被連笙毫不留情打破幻想。
仙人各司其職,負責維持秩序,豈能随意施展權限破壞世間既定的法則。
生老病死是人間常态。世殊事異,時間不因某一人而停滞。
朱子曦有印象,按照設定,《忱星》中的“星”即指連笙。
她的師姐最終感悟大道飛升成仙,化作一顆明星守望人間。
“我懂了。”她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天上星君無數,師妹這一時半刻能懂什麼?”連笙感到困惑。
“那我往後會認真向師姐學習的。”朱子曦嬉笑着跳下房梁。
她才不通天文,隻是理解了為何徐兆行能無所限制感知連笙方位。
就像朱子曦可以借門派玉牌聯系師兄師姐,倘若連笙、徐兆行二人同是位列仙班,存在特殊牽絆,自然能夠無視外界幹擾建立聯系。
這是不是暗示連笙今後會成為徐兆行的下屬呢?
*
前段時間朱子曦負傷未愈,連笙讓她乖乖休養,安排楊梅與之為伴。
朱子曦聽楊梅倒苦水,村裡的孩子們孤立她,央求朱子曦親自出馬,給這群小孩上一堂課。
見人就跑是吧,朱子曦大老遠念起法訣,一旁的枯枝肅然起立,齊刷刷飛來,插在大道中央擋住前路。
衆人一片訝異中,朱子曦從天而降,單腳獨立于纖細枝條上,體态輕盈,恍若仙人降世。
楊梅和楊柳追上去,這群孩童的後路也遭人圍堵,不得已允許楊家姐弟二人加入遊戲。
其實他們的夥伴不過八九歲大,思想還未成熟,不辨善惡。孩子們模仿身邊大人的言行,然後成長為那樣的大人。
但是說到底,他們不過是一群懵懂、尚在學習階段的稚子。
随遊戲進行下去,朱子曦明顯看出,至少半數孩子能夠做到不區别對待楊家姐弟。
有大佬作靠山,這日楊梅沒受人欺負,依舊難得歡喜。
她清楚孩子們為何接受自己,害怕朱子曦離開後一切恢複原樣。次日,她又拉着這位厲害的大姐姐去給大夥變戲法。
先是“偷天換日”,召出烏雲籠罩整片天空。當然,是朱子曦夜觀天象,提前算到這個時間段會下大雨。
一張張雷火符竄上天際,在陰沉半空炸出絢爛焰火。
孩子們歡呼喝彩,少頃,轟隆雷聲作響,他們四散奔逃,準備回家收衣服,楊梅張開雙臂阻擋。
隻聽小姑娘一聲奸笑,淅淅瀝瀝的雨落下,周圍人淋濕了頭發,她卻渾身幹爽,滴水不沾。
一個女孩大膽湊到楊梅身邊,享受隐形傘庇護,接着招手喊來其他孩子。
可人一多,原本寬敞的空間變得狹小,其中有人不願自己淋雨,偷偷推了楊柳一把。
不料人沒推動,他反倒自個摔到雨幕邊緣的泥地裡,差點成了落湯雞。
孩子們眼巴巴望着朱子曦,希望她擴大法術範圍。
撐着不知從哪變來的油紙傘,朱子曦傳授他們一句警語。
“積力之所舉,則無不勝也,衆智之所為,則無不成也。”
最早接近楊梅的女孩嘗試留出空隙,突然發現雨幕有所變化。她牽起另一人的手,遮雨的屏障又向外延展一寸。
女孩立刻将好消息告訴同伴。他們放下偏見,手拉手圍圈,不遺漏一人,集大衆之力躲過暴雨。
雨後空氣清新,天邊一座七彩虹橋。
朱子曦收傘,緩步走上前,腳邊冒出星星點點的小野花。
清風吹過面頰,像是一場初醒的幻夢,楊梅不曾料想到進展如此會順利。
那些口出惡語傷人心的孩童洗心革面,排隊向她道歉。楊梅快速原諒他們,重拾友誼。
後續幾日,朱子曦仍然陪同楊梅與夥伴玩耍,夜間回楊家時,或是滿懷鮮花、頭戴草編花環,或是提着一籃瓜果時蔬,身後緊跟一群擁護者。
連笙少見師妹這般愉快,便由着她去。
這天,他們照舊在田間嬉戲。
劉小妹捧着一枝鳳仙花,提出要為朱子曦染指甲。她十指泛紅,想是私下練過手了。
“好。”朱子曦欣然應允。
雙方微笑握手,朱子曦反制住女孩的手腕,質問其來曆。
身側靈力蓄勢待發,若回答錯誤,女孩不懷疑自己會當場斃命。
手中的花枝變作利刃,猝不及防紮向另一隻手。朱子曦加重力道,足以折斷這隻手臂,但她僅是移開位置,以防到真正的劉小妹。
幾個回合的交鋒過後,魔物不是她的對手,朱子曦順利将其逼出,救下劉小妹。
捏碎了女孩後頸的銀蟬,她才讓楊梅接手照顧昏迷的傷者。
轉頭看向魔物,它笑眼陰寒可怖,嘴裡不停發出吱呀聲響,比枝頭夏蟬更擾人心神。
刀刃再度幻化形狀,入眼的是一截繁茂花枝沾染了殷紅血迹,令它無比興奮。
囑咐楊梅等人一句捂耳閉眼,朱子曦拔劍出鞘,直指眼前魔物。
蒼白火焰自血花中燃起,下一秒吞沒花瓣,攀附上黑影人,焰色随之轉為神秘莫測的黑。
任務失敗,魔物仰天長嘯,打算拼死一搏,沒抗下少女一招。
望着渙散的黑霧,朱子曦心神恍惚。
她對璎說:“我好像忘了,這具身體容易吸引魔物。”
傷及身邊人。
傍晚,她處理好劉小妹的傷勢,給劉大娘登門謝罪。
小姑娘生龍活虎的,婦人并未多言,反而笑盈盈地給朱子曦塞各種農家土産品。
一直愁眉苦臉的朱子曦聽劉大娘預備為連笙講門親事,餘光瞥見角落裡羞澀搓手的劉老弟,她忍不住笑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