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屋室裝潢素雅,斷斷續續傳出細弱的呼喊聲,卻被緊閉的窗門隔斷。
屋内三人,一站立、一半蹲、一倒地不起。
噗呲一聲,鮮血迸濺,玄晖的衣角沾上了星星點點的紅。
他默默站遠,将劍身的血迹抖落,然後收入鞘中,垂眸注視面前滿手血污的少年。
“我就不該陪你趟渾水。”
他讨厭身上血與汗混雜的惡臭味。
地上奄奄一息的青年苦苦掙紮,嗚咽不停。唐生豫一刀刀剖開他的心髒,把一顆漆黑圓粒嵌進去,又用針線縫合傷口,動作熟稔。
接着,唐生豫兩指一并,念咒喚起非人非魔的青年,令其抖動四肢,像提線木偶一般直起身,僵硬地踏出門檻,關節處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步伐規律而不自然。
作案者則飛身攀上屋檐,居高臨下觀賞大戲。
隻見青年在院中四處奔逃,抓住一人便指着剛才的屋子,張牙舞爪、咿呀亂語。
旁人無法理解他的行為,于是探頭湊近些,青年突然口冒青煙,耳中探出一片卷曲的嫩葉。嫩葉舒展,長成深綠的老葉。
而後,一根新生的枝條頂出眼球,直彈到眼前人顴骨上。女侍頓時吓得花容失色,卻無法掙脫桎梏,被迫忍受黑血拂面的折磨。
與此同時,青年面目扭曲,皮膚如樹皮一樣幹枯。
周圍人找來幫手,青年已然成為魔核的肥料,再無半點生息。
臨死前,他伸手摁住從口腔鑽出的樹幹,試圖将它按回去。
他失敗了,死得格外痛苦。
“走吧,下一個速戰速決,我晚點還有事。”
玄晖鎮靜自若,拍拍唐生豫的肩膀。
“你偏要在一棵樹上吊死嗎?”唐生豫跟上玄晖,語氣中透着失望。
“她不是樹,我不會死。”玄晖反駁到,“再多嘴以後你的大仇自己報,我沒閑工夫。”
饒是唐生豫走南闖北,廣交朋友,也不曾見過這般沒有底線的癡漢。
“不是我說,那女人差點殺你啊,你怎麼還敢和她在一起!”
“她心軟了,因為她心裡有我。”玄晖快步流星,眼底帶笑,“之前一切怪我。是我不夠信任她,辜負了她……”
“閉嘴吧你。”唐生豫受不了了。
這天殺的戀愛腦究竟是哪位高人養出來的?
縱使唐生豫有萬分不情願,玄晖仍強行為同伴灌輸“天大地大,老婆最大”的忠貞理念。
朱子曦不喜歡玄晖對外大肆宣揚二人的關系,玄晖隻好講述給摯友聽,滿足一下分享欲。
“是是是,祝你們百年好合早生貴子哈。”
沒辦法,唐生豫需要協助,不能踢走玄晖單幹。
“多謝。”
對方厚顔無恥,唐生豫無言以對,随口一問:“那如果你成親,會告訴你的生父嗎?”
聞言,玄晖啞然失色。
“郁杳前輩死無葬身之地,你打算放過那個始亂終棄的男人?”
“原本郁杳前輩與喻重睿前輩兩廂情願,偏偏那人橫插一腳,釀成兩位前輩的慘劇。”
“喻前輩待你視如己出,你當真無心為他複仇?”
耳畔的聲音勾起玄晖的弑殺欲。
倒不是為那個曾經虐待過自己的劊子手。
可下一秒,一副純粹的笑顔在腦海裡一閃而過,抹平過往的曲折。
玄晖沉聲道:“不了,我會親自見他一面,再做決斷。”
“所以你的生父是誰?”
玄晖不語,加快腳步,朝某處村莊趕去。
其他人都不重要。
日夜思念的女孩在等他。
她言閱川人善,他信她。
*
伍昕精力充沛,對朱子曦這一同鄉尤為熱情,拖着她東跑西跑,幾乎把偌大的璇儀派逛了個遍。
連笙和蕭景聞還在身後拌嘴,伍昕邀朱子曦日後再叙,帶她去自己的秘密基地,見識些新奇玩意。
朱子曦羨慕伍昕居然能帶道具穿越,那可是手機,能上網的手機,她從前的最愛诶!
“不羨慕,我有璎。”回到村子,她摸着頸上的吊墜,自我安慰。
隔壁農戶們聽說連笙道行高深,時常上門算命祈福,不過連笙關心作亂的妖邪,頂多給人看看小病,并不圖财。
蕭景聞與連笙同往,徐兆行去鎮上辦事,楊家人下地幹活。在外與人交流閑逛多時,即使有貓貓狗狗作伴,朱子曦依然疲乏,便獨自守家。
此刻陽光暖人,正是補午覺的上好時機。
她迷迷糊糊趴在院中的木桌上小憩,懷裡摟着洗幹淨的大橘貓,腳邊有一隻大黃狗吐着舌頭轉圈圈,似乎在等待朱子曦的投喂。
突然,一陣狗吠驚醒夢中人。朱子曦身軀猛然一震,吓跑了大橘。
擡頭,正對上玄晖一雙琥珀色的眸子,她撫住胸口,躁動的心逐漸重歸平靜。
“怎麼在這睡覺?”玄晖張望四周,發現這地方條件惡劣,朱子曦在這肯定會受不少苦。
他皺了皺眉,猶豫道:“此處偏僻荒涼,怕是容易招惹妖魔,你要不要随我去賢州城裡住?恰好你們能監視胡家人的舉動。”
“不了。”朱子曦連連擺手,“且不論師兄師姐那關過不去,我也不太關心那胡家公子的死活,他自作孽,活該被女鬼盯上。”
玄晖在朱子曦身旁坐下,望見她憔悴的黑眼圈,憐惜不已。朱子曦解釋是夜晚蚊蟲擾人,不是有意違背醫囑。
女孩言辭鑿鑿,玄晖讓她張嘴,瞧了一眼舌苔,直接扔進兩顆藥丸。
朱子曦嘗到苦味又要吐,玄晖立馬覆唇堵住她的嘴,迫使她乖乖吞藥。
完事,他不依不饒開始說教:“聽話。你的身子骨本就弱,上次還學我施展九蒼熒火,虧損了元氣,今後更應注意。”
說來慚愧,同為異世者,伍昕身強體健,朱子曦卻體虛易乏。
三天一小傷,十天一重傷,她不虛誰虛。
眼前之人實在唠叨,朱子曦不耐煩地捧上玄晖的臉頰,擔憂道:“我記得你同樣傷勢不淺,在家可有好好照顧自己?”
“若我道沒有,你要親自來我身邊監督嗎?”
瞥見朱子曦滿臉訝異,玄晖忙收回那句話,從袖中取出一物。
“這是魔域特有的螢石,無需注入靈力便可散發不滅之芒。你不是說怕黑嗎,拿去照明用。”
朱子曦接過鹌鹑蛋大小的墨色圓球左右查看,發現這石頭通體烏黑,光滑可鑒。
“好像一顆眼珠子,是打哪弄來的?”
“上月擊破天冥魔鳥的據點,從魔鳥腹中剖出。”
他輕描淡寫,一筆帶過與魔物戰鬥的艱辛。
“啊?”朱子曦把石頭塞回玄晖手心,不停擦手。
玄晖淺笑:“據說這是遠古某任魔王心上人的眼睛,能為身處魔域的人或魔指明方向。傳言不知真假,但此物的确有指路的奇效。你試試驅動它。”
聞言,朱子曦稍一心動,球體閃爍起暗黃微光。玄晖将手蓋在她手背,球體驟然一涼,散發明亮的冷光。
“它是不是不喜歡我。”朱子曦委屈道。
“沒有。”玄晖耐心講解,“此物源自魔域,尚未熟悉人間氣息,難免失靈。日後你去魔域,可以帶着它。”
“我去不了魔域。在梁城時,靠近冥阙一步都渾身難受。”朱子曦果斷拒絕。
按照常理,沒有魔族血脈的普通人完全不能進入魔域,朱子曦也不例外。
玄晖一愣,眼神閃躲。
“這樣麼……那更好,你不屬于魔域。”
“你也不屬于魔域,你屬于我。”朱子曦掰過玄晖的臉與他直視,認真道。
“嗯,屬于你。”玄晖朝她展露笑顔。
朱子曦追問關于魔域的事情,玄晖娓娓道來,滿足她的好奇心。
魔域的天空有兇殘的食人飛鳥盤旋,地面有無數險惡的魔獸栖息,日夜不休騷擾魔族民衆。
分明僅年長朱子曦幾個月,但玄晖顯然閱曆豐富許多。
他對魔域每一處角落了如指掌,熟知各種魔物的特點和弱點,深谙魔域的生存之道。
朱子曦鼻頭一酸。
這得是吃過多少虧,栽過多少跟頭,才能這麼熟練?
“魔域深處有一片幽林,林中樹木非人非妖,卻同時具有人的面龐軀幹、妖的陰邪之氣。樹魔常幻化人形誘騙魔族入林絞殺,奪其生魂,啖其血肉,唯有九蒼熒火堪能抑制。因此我們魔族必須保證有人精通此法術。”
“辛苦你了。”她剛低頭,又被玄晖挑起下巴。
“九蒼熒火傷身傷神,不可擅自使用,亦不可外傳。”
玄晖神色肅然,沒有任何玩笑的意味。朱子曦皺着眉頭答應了。
她忽然提到:“我想帶你去見一個人,她能夠證明我的來曆。”
女孩眼眶濕潤,緊盯着螢石。
“先前是我犯蠢,你自然不會與息風教有關聯。”察覺到朱子曦介懷此事,玄晖抱有歉意。
“不,我希望你信任我。守護族人已令你筋疲力竭,我不願你心有旁骛。”朱子曦緩緩道,“齊安的死是我的心結,你們那麼渴望離開魔域、那麼渴望光明,我希望你成功。”
“會的,一定會成功的。”玄晖抱住朱子曦,喃喃自語。
楊家三人拎着幾籮筐新鮮菜回來,正巧碰見二人交耳相擁。
楊柳大哇一聲,楊梅趕緊放下籃子捂住自己和弟弟的眼睛,蒙着弟弟的手格外嚴實,自個則邊空出一條縫隙偷看。
朱子曦被這一聲巨響吓到,立馬推開玄晖上前幫楊母拿東西。
螢石交還給玄晖,因為相較而言,他更需要此物。
這一次玄晖長記性了,交代過連笙必須盯着朱子曦每天按時吃藥才肯罷休。
而朱子曦内心忐忑,玄晖把她描述得太弱柳扶風了。
明明璎身體強健,經受過多番挫折仍不屈不撓;玄晖使用九蒼熒火的次數比朱子曦更頻繁,也沒見他這般病态難愈。
伍昕的話萦繞耳畔,朱子曦雙手抵在額頭,閉上眼睛沉思良久,心緒如麻。
日漸消散的神魂,終将逝去的生命……
她回憶往事,發現部分記憶确實模糊許多。
是自然遺忘,還是這個世界對她的排斥?
朱子曦不知道。
不過她猜想,自己估計不會與這個世界的人一樣,死後步入輪回,轉世投胎重曆人間風雨。
連笙望見師妹失神,上前詢問。朱子曦隻道是擔憂惡鬼一日不除,恐怕會繼續傷害無辜之人。
蕭景聞也來安慰,表示定會将一切邪惡繩之以法。
昔日,二人一齊下山扶危濟困,倒是配合默契心有靈犀。
這些天的合作令他們關系緩和不少。
期間,蕭景聞坦白了心意,但連笙早已走出失戀陰影,不願表現得對他難舍難分。
夜裡,楊梅酣然入睡。連笙察覺朱子曦輾轉難眠,邀她月下漫步,訴說壓抑在心底的秘密。
孩童時期的陪伴使連笙對年長者心生依戀。後來她有了正常人的情感,以為這是愛情,便芳心暗許。
誠然,那日偷聽得知蕭景聞于自己無情,連笙悲憤交加。
“我從未有過這種情緒。”她直言,“不是單純的悲傷。還有一點羞愧,為過去對師兄産生的幻想感到羞愧。”
“說來慚愧,我曾憂慮,若是有朝一日蕭師兄向我求親,師妹可會心生不快。”她用手擋住半邊紅透的臉,繼續道,“畢竟大家都知道師妹傾慕蕭師兄多時。”
“我第一個祝師兄師姐白頭偕老、永遠幸福好吧。”朱子曦插嘴,悄悄抱怨璎搞替身連累她被誤會。
連笙把腦袋埋得更低:“不好。我隻是想同師妹發洩一下,師妹千萬别嘲笑我。”
得到朱子曦不嘲笑不外傳的承諾,連笙開始講述這半年來為吸引蕭景聞的注意,做過的一系列蠢事。
包括但不限于:和左傲雙勾肩搭背觀察蕭景聞有沒有吃醋;找機會去躍鱗宗結交新朋友打探蕭景聞的近況;故意在傾慕蕭景聞的女修面前暗示他們關系匪淺……
如果是朱子曦,必定要讓黑曆史爛死肚子裡,不叫一個活人知曉。可連笙不介意,反而頗有興緻與人分享。
“早些時候我本欲在歸雲門一心修道,最後竟沉迷情愛整日誠惶誠恐,不問蒼生疾苦,實是有愧于師長諄諄教誨。”
孤身執劍入世,連笙感悟人間冷暖,觀榮辱興衰,心境沉穩許多,不再為情所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