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子曦懂了,連笙不理蕭景聞純屬是嫌麻煩才沒把人移出通訊黑名單。
“聽前輩說,修士修煉至一定境界可能會生心魔,阻礙修行。不知我的心魔是否會與蕭師兄有關。若與師兄有關,消滅心魔應該沒什麼難度。”
連笙單手托腮,仰頭遙望明月,笑意正濃。
她望向朱子曦,笑容稍有收斂:“師妹的心魔是什麼呢?”
“我沒有心魔。”朱子曦窺見連笙眼底的寒意,不禁脊背發涼。
“是嗎……沒有心魔困擾是好事,夜深露重,我們回去休息吧。”
連笙挽上朱子曦的胳膊,依舊溫柔可親。
*
不知是朱子曦身負百日仙的緣故,還是先前尾随她的怪人的同夥,村裡作亂的魔物日漸增多。
雖不至于鬧出人命,卻也異常煩人。
因此連笙和蕭景聞攜手除魔降妖,向村民傳授一些簡單的抵禦之法,整日奔波忙碌不見人影。
兩日後,城裡傳來消息,欺壓楊家老小的胡家公子胡鑼死了。
據受雇保護胡鑼的人所言,是抓走楊桃的女鬼作祟。
那女鬼太過強橫,璇儀派幾名高階弟子束手無策,勉強保住自己一命,然後眼睜睜看着胡鑼被吸幹魂魄,一點點失去生氣。
事後璇儀派幾人噩夢纏身,醒來也神志不清,隻會學習剛出生的嬰孩啼哭不止,無法溝通,吐不出任何線索。
連笙決定去胡家驗屍,求徐兆行帶路、朱子曦陪同、蕭景聞看家,安排得明明白白。
臨走前,蕭景聞囑咐朱子曦在外面行事多加小心,不要吃來路不明的東西。
朱子曦清楚師兄是擔心之前的悲劇重演,所以鄭重答應了。
這段時間賢州城内人心惶惶,民衆無不擔心鬼怪下一個盯上自己,大多取消近期的喜事,等過一陣風頭再做打算。
胡家聽聞連笙是此屆相玉台冠軍,對他們以禮相待,出重金求庇護。
連笙不收錢财,直入主題請求查看受害者的屍體。不料胡家人坦言,當時璇儀派弟子癫狂無狀,竟無意識間抽刀砍碎胡鑼的屍體,又施法焚毀殘肢,不留餘地。
倘若不是這幾名弟子與胡家沾親,他們絕無可能不付代價就回門中修養。
協助胡家人處理完胡鑼的身後事,連笙心生疑窦:“胡家沒有焚過靈火的痕迹。是他們說謊了,還是另有原因?”
徐兆行分析:“胡家并無理由說謊。他們飽受邪物煎熬,盼着連道友早日降服邪物。而且,那未必是靈火焚屍。”
連笙回頭掃了一眼胡家的引魂幡,“莫非是亡靈的陰火?但為何女鬼要毀屍滅迹呢?”
朱子曦跟在他們身後,推測:“這胡鑼強搶民女,平時也是荒淫無度,磋磨百姓毫無底線,許是那女鬼看不下去了,為民除害。”
連笙不認同這一說法:“害人的女鬼良心發現為民除害嗎?不過我傾向于相信女鬼是楊家祖先,有意為後輩報仇。”
“不失為一種可能。”
言談間,徐兆行突然頓住腳步,微微側目,像是在尋找什麼。
連笙見他躊躇不前,問到:“徐道友可是發現什麼疑點?”
“沒有。”他垂眸一歎,按照行程安排,帶兩個女孩去城裡修士聚集地采買符紙和丹砂。
*
“他在附近。”
郁昙眼角含淚,神色慌張穿梭于人潮。她一手摁住心口,左右掃視每一張人臉。
魔族常年深居幽暗之所,又因佩戴缃石鏡有損視力,郁昙必須湊到别人跟前才可看清容貌。
“不是這個。”
她憤恨推走認錯的人,繼續跌跌撞撞向前奔跑,嘴裡喃喃不停。
“在哪?他到底在哪?”
玄晖向路人為郁昙的失态道歉,追上她,怕出意外。
數十年來,郁昙情緒穩定,如同擺脫了詛咒的普通人,久居人間不回魔域而不受負面影響。
所以她一直悠然自在,這是玄晖首見郁昙面露悲色。
女人腳步漸緩,撫在心頭的那隻手揪緊絲綢衣料,似是要剜出一顆心。
随她的目光而去,玄晖望見一白衣男子身姿挺拔,正為身前的青衣女子挑選合适的步搖。
一道刺耳的尖叫吸引了衆人的注意。徐兆行擡眼一瞧,神色漠然。連笙翩翩回首,發間的步搖晃蕩不止,叮當作響。
“那位姑娘是徐道友的朋友?”連笙取下步搖,讓店家包好兩支同款的。
“不認識。”徐兆行回答得非常幹脆,伸手護住連笙準備離去。
連笙反手拉住徐兆行的胳膊,笑盈盈道:“不過那姑娘身側之人與我師妹相熟,他們二人定是要叙一叙的。我們還是去打個招呼吧。”
他們剛上前一步,郁昙抵着額頭抹淚的手一甩,拽過玄晖的手臂,不顧對方萬般抗拒,堅持将他拖進漩渦。
朱子曦揣着幾盒新鮮出爐的礦石顔料興沖沖出門,便看見這一幕。
一個陌生女人與玄晖拉拉扯扯親密無間,不斷念叨同新歡生活得多麼多麼美滿,咬牙切齒向徐兆行炫耀。
但是徐兆行無動于衷。一旁的連笙手足無措,鄙夷地望向玄晖,捂嘴難言。
受到驚吓的玄晖顧不上思考郁昙因何發作,全程自我辯解,告訴連笙自己與女人沒有半點關系,不要誤會。他動作輕柔沒能掙脫束縛,不欲傷及郁昙。
咚的一聲,五彩琉璃瓶摔成一地碎渣,各色顔料飛濺,混合一體難以分清。
一股怒意湧上心頭,朱子曦轉身就跑,連笙和玄晖立馬丢下二人去追。
徐兆行邁出一步,郁昙張開雙臂擋在他高大的身軀前,試圖喚回故人。
“在下一介散修,并非姑娘的……亡夫。”
他格外加重“亡夫”二字,提醒郁昙往事易逝,莫再執迷不悟。
“不是這樣的,你保證過會有重逢之日,求着我等你!”郁昙直指怦怦跳動的心髒,聲淚俱下,“這裡,有你留下的法印。”
下一秒,她撲在徐兆行懷裡,用僅一人能聽聞的沙啞聲音訴到:“是你的法力令我得以脫離魔域,如常人一般享受光明。你怎麼可以說不認識我?”
徐兆行捂住郁昙的嘴,這些話是他們的秘密。
“此地不是說話的地方。”
在徐兆行的牽引下,郁昙擦幹眼淚來到僻靜無人處。
“方才那女子是你什麼人?”她厲聲質問。
“與你無關。”徐兆行神色不驚,低頭摩挲佩劍的挂穗。
“這不是我送你的。你變心了?”郁昙仔細觀察挂穗的材質樣式,瞬間崩潰痛哭。
“郁姑娘不應問問為何我的法印能克制你的詛咒嗎?”
此刻的郁昙抽咽不止,根本無法回複徐兆行。
他無奈拿出一塊手帕為郁昙拭淚,柔聲道:“怎麼哭成這幅模樣,至于嗎?”
“你棄我而去十餘載杳無音信,還不許我難過嗎?”郁昙終于順了氣,看向徐兆行時,眼裡并無恨意,盡是與愛人久别重逢的喜悅。
一雙纖白的手纏上脖頸,眼見女子的紅唇距離愈近,徐兆行立即起身退步,面不改色拱手行禮。
“郁姑娘請自重。”
聽聞此言,郁昙先是一僵,慢慢收回懸在空中的手,而後哂笑到:“那當年徐公子與我洞房花燭時為何不自重?”
她又講起二人的過往,力證他們曾毫無保留地愛過彼此。
郁昙情真意切,字字泣血,沒有動搖徐兆行半分。
“郁姑娘對徐某的情源于外力。在下拿回失物,姑娘便再不會為一個死人牽腸挂肚了。”他緩緩靠近郁昙,步伐沉穩。
“别怕,不痛的。”
徐兆行溫聲細語安慰郁昙,伸手探入她層疊的衣襟,觸碰到一抹柔軟,猝不及防用指尖敲擊三下,幾縷青光漫出彙入自己體内。
一陣劇痛襲來,郁昙緊抓住徐兆行的衣袖,吐出一口烏黑的血。
接着,她的眼睛、鼻子、耳朵逐一流血,弄髒了純白如雪的衣裙。
見狀不妙,徐兆行立刻停手,将法力原路輸回,肅聲問:“怎麼回事?”
眼前之人沒有回應,她眼皮下垂,虛弱倒地。徐兆行橫抱起失去意識的郁昙,思量片刻,轉身朝一個方向離去。
*
“映霜!”
玄晖終于追上朱子曦,強硬地抓住她的手腕準備解釋。朱子曦毫不猶豫甩開他,直接亮出半截劍逼他退下。
“騙子。”她一字一頓,心底萬分委屈。
再回想起當初為挽回玄晖,她又是軟語讨好,又是親吻撫慰,羞憤之情溢于言表。
眼見前人越靠越近,幾乎把臉湊到劍刃上随她處置,朱子曦不争氣地收起劍,調整情緒聽玄晖狡辯。
她低聲質問:“你原先分明告訴我,你自小無親無依,現在你說她是你唯一的親人,那些話是為博取同情故意哄騙我的嗎?”
早時不希望朱子曦對自己的感情出于憐憫而非喜愛,玄晖隐瞞了幼年喻重睿的虐待、谷煙的利用、郁昙的忽視及衆人的苛責。
如今他不在乎這些了,決心向朱子曦揭露過往傷疤,渴望将她留在身邊,哪怕隻是出自暫時的垂憐。
可她已不再信任自己。
周圍人來人往,朱子曦捂住耳朵悶頭朝前走,不願當衆與玄晖糾纏不清。
“映霜……”
玄晖從身後環住朱子曦的腰肢,阻撓她的步伐。
察覺女孩并未表現出太多抵觸,他得寸進尺般吻過朱子曦的側臉,繼而淺語呢喃,告以事實,哀聲乞求原諒。
一滴鹹濕的淚落在舌尖,玄晖愕然擡頭,正見朱子曦偏頭,默默凝望自己。
“玄晖,你知道麼,我很害怕。”她将腦袋轉向另一邊,聲音沙啞。
她握拳的手抵在眼眶處,竭力遏制心底的悲憤。
記起朱子曦素不喜人多嘈雜,玄晖帶她離開。
竹林深處,不知是哪位雅士修築了石台石墩,供後人歇腳乘涼。
朱子曦緘默無言,端坐桌前,調整氣息和混亂的思緒。
待她心情逐漸平複,玄晖緩緩開口:“可以告訴我,你在害怕什麼嗎?”
少年英姿勃發,屈膝半跪,仰望身前之人,虔誠得如同一名參拜神明的狂熱信徒。
在朱子曦面前,他總覺自己渺小得像一顆塵埃。
半晌,他的神明終于降下神谕。
“我無法容忍任何欺瞞與背叛。”
朱子曦娓娓道:“最早我以為你意屬連師姐,不敢奢求什麼。見你和肖詩翎相談甚歡,我才意識到你生于斯長于斯,有親朋摯友為伴,而我……一無所有。”
說着,她又流下兩行清淚。
她抓住玄晖的手,任憑淚水打濕衣角。
“前段時間在歸雲門,我和幾位同門相處和諧,難得收獲幾分快樂。”
林中風起葉落,朱子曦捏住一片青翠的竹葉,随即沿着脈絡掐斷竹葉輾成碎末,松手丢棄了它。
“我和他們、你們都不一樣。”她垂眸,眼中淚光閃爍。
身下之人隐有動靜,她伸出一指點在玄晖唇上,示意他保持安靜,繼續娓娓傾訴衷腸。
“你待我的好,我自然是清楚的。可能我就是有點毛病在身上,對半生不熟的人時刻守禮慎言,對真正在乎自己的人反倒會不由自主蠻橫不講理。”
“這一年裡,我已經搞砸了好幾段關系。”她苦笑着搖頭。
“我越是憂慮,抗拒交出全部信任,越是容易無理取鬧去試探你的真心。”
“你沒有無理取鬧。”玄晖插嘴告訴她,“未能讓你安心是我之過。”
朱子曦撫摸玄晖的臉,心中對外構築的防備漸漸瓦解。
“你失聯的那些天裡,我常常懷疑你是不是對我失望了,懶得浪費時間陪我演一出鬧劇。我想那也正常,你有許多選擇,即便不曾遇見我,你依然能擁有精彩的一生。”
她一手摁在腹部:“我卻不行。”
“荒林晦暗無光,其中魔物兇殘,我害怕。至此危難之際,你出現了。所以我親吻你、讨好你,乞求你的拯救。之後對你說的話不過是為了使你生愧,好叫你主動提複合,以謀得庇護。這樣是不是很自私自利,或者說……可恥?”
“除了你,我别無選擇。”玄晖難掩喜色,起身擁朱子曦入懷。
“你甯願說自己自私,也不肯承認對我一往情深麼?”
大抵是被戳中了心思,朱子曦不作回複,默默将眼前人抱得更緊。
這不是玄晖過度自信。如果朱子曦對外表現出一分傾心,那麼實際上,潛藏于她内心的千萬縷愛恨尚無人知曉,包括她本人。
“你絕對不是一無所有,至少……你還有我。”
此刻,無需以生死起誓,朱子曦相信玄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