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搖搖晃晃的姿态和人生,和這個世界和諧共振。」——餘秀華
-
八月末。
雖已經過了伏天,海城依舊炎熱未退,連續幾日都是35度以上的高溫天氣。
地理書上說,這裡地處亞熱帶季風氣候,雨熱同期,夏季濕度高。
哪怕不下雨,空氣裡也充斥着悶熱潮濕感,像是個上氣的蒸籠,叫人皮膚發黏,好像永遠貼着濕漉漉的汗,渾身上下都不舒服。
鐘聽的房間裡開了一整夜空調,清早,母親白珠秀過來,讓她關了空調,開窗通通風。
“……整天吹空調對身體不好的,還浪費電。還好你馬上就開學了,要不然這樣每天呆在家裡一動不動,總有一天要生病的嘞。”
女人的聲音又脆又響,語氣鋒利,難免顯出些許強勢感來。
鐘聽推開窗,兀自感受着撲面而來的熱氣。
聽白珠秀絮叨完,才回過頭,好脾氣地朝她笑了笑。
白珠秀擡頭看了一眼時間,匆匆忙忙拎起包,語速加快,繼續大聲囑咐道:“我要去上班了。你知道去學校的路吧?第一次走,要是不熟悉的話就早點出發。千萬不能騎車啊!知道了嗎?”
鐘聽沒作聲,隻是重重點了下頭。
白秀珠終于滿意地笑了,折回身,摸了摸女兒光滑細膩的臉頰,“聽聽最乖了。路上注意安全,和新同學好好相處。”
鐘聽還是點頭。
等白秀珠消失在門外,中跟鞋“笃笃笃”的腳步聲從下頭的樓梯那邊傳來。
很快,鐘聽從窗戶看到了她的身影,纖細又瘦弱,但走得卻四平八穩,順着弄堂一路往外,直至徹底不見。
她無聲地歎了口氣。
鐘聽和白秀珠母女倆搬來錦西路這裡已經有兩個月。
無論是弄堂坑坑窪窪的地面、至飯點此起彼伏的鍋鏟碰撞動靜,亦或是老舊樓梯輕輕一碰便“吱呀吱呀”的哀鳴聲,好似都已經逐漸變得習以為常起來。
白珠秀在一家化工企業做财務工作,距離市區極遠,又沒有地鐵可以直達,她必須要每天趕單位定時定點的班車去上班,故而早上6點40就要出門,晚上7點左右才能到家。
披星戴月,風雨無阻。
鐘聽暑假不能睡懶覺,也已經習慣了每天站在這裡,看着母親出入,日日為生活奔波。
不是不感激的。
身處當下,才能體會個中的辛酸苦辣。
可她現在什麼都做不了,隻能聽白珠秀的話,努力學習,做些力所能及的事,為家中分擔壓力。
又在原地頓了會兒,鐘聽拉上窗簾,轉身去換衣服。
今天是海城實驗中學返校的日子,交暑假作業、領書、打掃教室和各班包幹區。算來一上午時間十分緊張,故而安排學生們早上8點半就要到校。
過兩天學期開學,鐘聽正式進入高二。
她念書一向努力,高一兩次期末考都發揮得不錯,校内排名比中考那會兒上升了很多,高二重新分班,雖沒能進最好的沖刺班,倒也順利吊車尾去了A班。
等于說,今天返校,要進新班級、重新認識新同學了。
從小到大,鐘聽早已在各種場合面臨過各種情況,因而,心内少了些惴惴不安,提前做好了接受異樣眼光的準備。
天氣悶熱,她換上海實輕薄的短袖校服,下樓洗漱過後,拿上白珠秀提前準備好的雞蛋餅當早飯,就着冰牛奶慢吞吞地咽了,再順手将碗碟都麻利地刷掉擦幹,放進吊櫃中。
錦西路這一片都是八十年代的老房子,因着年代久遠,中間經曆各種波折,早就沒有物業負責,人口混亂,外來租戶多,環境也有些髒亂差。
總而言之,在海城這種一線城市,屬于魚龍混雜的城中村區域。
暑假前,白珠秀決定帶着鐘聽搬到這裡。
一是為了鐘聽上學近一些,步行到海實高中部大約20分鐘即可。
第二、也是搬家的主要原因,便是白秀珠想着給鐘聽攢大學學費,打算業餘做點兼職,做點手工制品去網上售賣。
白珠秀一貫手巧,年輕的時候,衣服裙子都能自己裁布做。
幾十年過去,她的手藝也一點沒有生疏,縫娃娃、制綿拖鞋這類很快就能上手,絲毫不在話下。
原先她們住的那套房租金貴,面積比這裡小了不少,沒有任何可以放雜物的地方。
如今這間,雖然隻是老式上下層,一樓的廚房廁所都狹窄逼仄,轉身困難,但好歹三樓有個房東違章搭建出來的小閣樓,可以放白珠秀的縫紉機、還有那些絨布和棉花。
要是實在堆不下了,一樓這條漆黑的小走廊也能再擠一擠。
對此,鐘聽沒有提出任何異議。
哪怕夏天步行20分鐘實在不算短,而白珠秀從不肯松口讓她學騎車,這些都沒有關系。
她是所有人口中懂事的孩子。
自小就很能體諒母親的不容易。
……
至7點45分,外面的日頭已經肉眼可見地升高。
遠遠看着,就有種火辣辣的灼燒感。
鐘聽将所有東西整理好,拿好鑰匙、背上書包,運動褲口袋裡揣了支記号筆,抱着A4速寫本,頂着陽光出門。
從她家門口一直到外頭錦西路的車道,都是彎彎繞繞的巷弄,時不時兩邊就會有人家開門出來,迎着晨曦朝陽,踩上地面起伏不平的青磚,外出上班上學。
因着弄堂過于陳舊,整片區域的外牆、包括巷中用來分隔出入的牆面,幾乎全都發生了脫落,露出裡面紅色的牆磚。
故而,這一片也被成為紅牆弄堂。
等鐘聽走到紅牆弄堂的最外面那一排,恰好,右手邊,一扇院門“吱呀”一聲被人從裡推開。
門内先走出來一個漂亮的男生,身形清瘦,五官精緻。
就算身高明顯超過180,也平白生出一種雌雄莫辨、明眸皓齒般的美感。
整張臉上,唯一雙微微上揚的丹鳳眼,稍稍眯起,便足以顯得氣質淩厲。
男生冷淡地看了她一眼,徑直越過她,面無表情地走了。
倒是後面送他出門的阿婆沖着鐘聽笑了一下,客氣地問道:“聽聽也去返校啊?讓阿燃騎車送你好了,反正你們是一道的。”
男生名叫相燃,也是海實的學生,還是沖刺班裡的學霸精英,名字一直高挂在年級排名榜前十。
隻是他脾氣很冷,很不好接近的樣子,去年高一入學,似乎就一直是獨來獨往。
鐘聽在排名大表上見過他的名字,在升旗儀式上見過他演講,别的就沒什麼交集了。
她不是什麼呼朋喚友八面玲珑的性子,在學校,交際範圍很小,說得上話的朋友寥寥,自然也不太關注其他人。
搬過來之後,鐘聽才知道相燃也住在紅牆弄堂,還和她成了巷裡巷外一條道的近鄰。
之前,白秀珠聽人說過相燃家的事。
趁着吃飯,還私下同鐘聽講過。
“……這家人,夫妻倆都是賭鬼,把家裡的錢全部輸完,還想賣這裡的房子,賣了一陣沒賣出去,倆人居然就丢下老的小的跑了。”
“啧,和鐘浩一個鬼樣。”
鐘浩是鐘聽的親生父親。
聞言,鐘聽放下筷子,給白珠秀剝了隻白灼蝦,沾了醬油,放到她碗中。
頓了頓,又沖着她滿懷歉意地笑了一下,帶了點安撫意味。
白珠秀沒注意到鐘聽的表情,自顧自地繼續說着:“現在,那家人裡就剩夫妻倆的兒子和一個老外婆相依為命,住在天井搭出來的棚屋裡,後面的房子都隻好租給别人賺生活開銷……還蠻可憐的。”
“他家那個小男孩好像跟你是一個學校的吧?說是叫相燃吧?他們說他成績老好了,你們學校還給他學費全免。聽聽,你認識他嗎?”
鐘聽搖搖頭。
白珠秀不以為意,“哦”了一聲,“那下次可以認識一下。住得這麼近,你有什麼不懂的,也好多請教請教别人。”
此後沒過多久,鐘聽就見到了相燃的外婆。
對方是個頭發花白的老人,生得矮小,皮膚黝黑,看得出滄桑,不過面相倒是慈祥。
那阿婆也聽說了巷子裡搬來新住戶的事,得知鐘聽和相燃同年級又同校,主動同鐘聽說話,還給她拿了一瓶酸奶。
鐘聽推辭不了,隻好幫阿婆提着手上的菜籃,一路送回她家。
鄰裡間這麼一來二去的,就也算是認識了。
不過隻算是點頭之交,見面笑笑,寒暄幾句,客氣一下。
……
這會兒,聽到阿婆說話,鐘聽腳步一頓,連忙擺擺手,翻開速寫本,飛快用記号筆在上面寫了一行字,再把那面紙轉給阿婆看。
【謝謝阿婆,不用麻煩。】
為了照顧阿婆的視力,她每一筆比劃都工工整整,字也寫得很大,滿滿當當,幾乎占滿了一整張A4紙。
見狀,阿婆眼中露出一絲憐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