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袖中摸出幾枚銅錢,遞她手上,又用撐傘的手蹭蹭她凍得發紅的臉頰。
“哥哥倒覺得……價值連城。”
小姑娘得了錢一時高興,一骨碌鑽出傘下。
“謝謝哥哥!謝謝姐姐!”
沈荠看着景安額角沁的冷汗,又看到被雨水淋濕的大半個身子,知曉他這是傷口複發了,忍不住嗔怪。
“這大冷天,公子不在家好好歇着,在這裡做甚麼救世主,我告訴你,你今日給她錢,她明天後天還回來賣!不止她一個,還會有很多小孩子來,你有多少錢給他們?”
她也不知道聯想到什麼,這話越說越難聽,或許本不是她的本意,連帶着今日的煩心事和各個掌櫃的冷嘲熱諷,通通一并發洩出來。
心裡一直堵着一口氣,待全部吐出後,沈荠方覺不對,心裡又存着愧疚,這不明火不該對着景安發洩出來。
景安倒是神情不變,他站起身,手裡拎着花籃,慢慢朝前走。
待與她擦肩而過時,腳步一頓,輕聲說道,
“隻要景安在一日,這些孩童就不必為生計奔波,他們會好好長大。”
沈荠一怔,她懂讀書人心裡總是為着一點追求朝前奔赴,若是沒有這點追求,讀書隻不過是汲汲于功名利祿而已。
年幼時曾聽過父親為皇太子講學,對芸芸衆生的仁愛,對懸壺濟世的大義,方構成“民心”二字。
她方才一番話,對景安是不是太苛刻了?
沈荠心中微微懊惱,但又舍不下那點薄面去道歉。
景安不會生她氣的罷,應該不會。
二人背影越行越淡,這雨打在地上,濺成水花,不知落在何人心上。
自牆巷處正走出一人,由身後侍衛撐了傘,露出一張疏朗挺秀的臉來,正打量着什麼。
“挺有意思,倒沒想到這市井之中竟也有這淩霜傲骨之人。”
“那屬下去打聽一下是何人?”
侍衛畢恭畢敬,小心開口。
那人帶着笑意,雙手負在背後,若有所思。
“不必,若真是塊金子,待他發光之時,咱們再來也不遲。”
各家各戶燃起炊煙,煙霧缭繞,好一派凜冬景象。
景安待進屋之後就支撐不住,唇色發白。沈荠顧不得收傘,忙攙扶着靠在門框處的景安往西廂房走去。
“姑娘,這……男女授受不親。”
他拒絕她的觸碰,但又疼得厲害,其抗拒收效甚微。
沈荠也不扭捏,直接架起他就往榻上走。
這些年自鬼門關走過幾遭,又在權勢下如履薄冰,過的戰戰兢兢,哪裡還記挂着那點子于禮不合。
景安生得高,但是瘦,她扶着也不吃力,就半拖半扶着讓他坐在榻上。
沈荠把他淋濕的黑氅脫下,放在床架子上,攤開被子把他整個包裹住,又倒了杯水給他喝下,驅散寒氣。
“謝謝。”
景安緩過勁來,看着在眼前忙碌的那雙手,白皙若瓷,未着任何飾品。與汴京各大家閨秀不同,她沒有留長指甲,也沒有塗丹蔻,甲緣圓潤,如她人般通透。
“今日我不是有意惹姑娘不快的。”
他貴在堂堂儲君,隻有他說旁人的不是,旁人還得叩謝隆恩,唯獨這眼前人,像隻炸了毛的小貓。
沈荠擡眼,暼了眼景安,正準備把在腦海中打好了底稿的話拿出來說一通,卻瞅見他白色中衣隐隐有血迹滲出。
“呀,出血了,應該是傷口裂了。”
她從桌上匣子裡拿出金瘡藥來,遞給他,然後轉過身去。
“景安,你自己換藥吧,我出去抓點藥來,你這傷口感染可不了得,我可不想忙着生意還要照顧你,不劃算。”
她往門的方向挪了兩步,又絞着手中的帕子,有些難以啟齒,唇瓣嫣紅。
“今日是我莽撞了,還請公子不要放心上。”
言罷,未等景安作答,就匆匆撐起傘走出院外。如今這天氣潮濕陰冷,并不适合景安傷口愈合,她隻得去抓些藥來,内服外敷,才能保證痊愈。
景安看着她步履匆匆,拿着藥瓶的手一頓,心裡不知所措起來。
她之前過的這般艱難,他身為皇太子卻一點辦法也沒有。
他是剝奪她成為明媚少女的劊子手之一。
否則她依然是那個天真懵懂的沈氏貴女,而非躲在這陰冷灰暗的染坊裡為了生計受盡世人冷眼。
景安那句話哪裡是對賣花的小姑娘說的?
分明是對着五年前的那個小小姑娘說:
你不可妄自菲薄,你分明……價值連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