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荠不明其中緣故,但景安自幼就去監造皇陵,懂這其中曲折。這大啟有風俗,自皇帝繼位起,就大肆征民建皇陵,其工程之龐大,幾十年也建不完。
“為何?”
還能為了什麼,自然為這雪花銀。隻要皇陵一日不竣工,上頭這款就源源不斷撥下來,進了誰的口袋還有誰會查呢?自然是不會的,沒有人會觸這個黴頭的。
景安以前不明白為什麼明明一日可以完成之事,要拖至三日,就好比一根精美堅固的木頭料子,裡面全都被蟲子蛀透了。
“景安,你說蚍蜉撼樹,能成嗎?”
伴随這幽幽嗚咽聲,他仿佛頭一次看清她的臉,眼中蓄着光,好似神女下凡塵。
“沈荠,他們不是樹,我們也不是蚍蜉。”
……
翌日清早,甄嬸招待人吃罷早飯,就匆匆召集起村子姐妹說起要售布料之事。
沈荠知道做手工不易,尤其這一針一線的活,根根都費了心思。若是她們賣到城裡布莊去,那掌櫃的也得壓下價格,賣不出甚麼好價錢,所以打算将其都買下,隻是見堆至地上的存貨如此之多,叫她琢磨起來。
“哎呀,咱們可怎麼弄回汴京去?”
景安檢查着布料的質量,發覺手感細膩,雖是個半成品,但若是真的制成成衣的話,定然受到追捧。
“可否雇商隊護送着回京?”
沈荠暼了眼婦人們滿是希冀的雙眼,又有些不忍心,若是平常接觸的掌櫃那便罷了,肯定讓他們想法子送回京就是,但這些婦孺一沒銀錢,二無人脈,這叫她犯起了難。
“眼下僅憑你我二人,确實犯難……”
她在心裡算計一番,忽然靈光一現,就算尋得商隊在這山高路遠的也極為顯眼,難保不會被人惦記。于是讓這些婦人們先回去,待尋得兩全之法後再做商議。
沈荠看這些料子的确極好,與錦繡記的有過之無不及,如果就這麼放棄,不是她的作風,于是在用晚飯時向景安道:
“倒不如與錦繡記合作,若少東家是聰明人,他出人,事成之後三七分,我也就不計較他之前哄擡市價之事。”
沒想到景安迎頭潑她涼水,“掌櫃這麼相信他為人?”
沈荠夾菜手一頓,見四下無人,沉聲道,“姓謝的想吞了連雲坊,那便給他就是,反正這身本事他拿不走,就算他能一比一複刻又何妨,我就不信被利欲熏心過的人怎樣能做成一件好衣裳來!反正到時候,誰吞誰還不一定。”
景安饒有興緻的盯她看,不由得就帶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掌櫃的這麼有信心?”
他有時喚她沈姑娘,有時候稱她掌櫃,昨夜竟然直呼其名,這人可真怪道!
“對,謝臨棠此人雖纨绔,但是藏拙也說不定,萬一肯幫我們呢,再說了錦繡記是皇商,有誰敢攔他的貨?”
景安不語,但明顯也是同意了這個法子,“你是掌櫃,都聽你的。”
沈荠一霎時笑了,這笑牽起舊時畫卷,昔年那人也是這麼說,“你是沈家千金,都聽你的。”
這到底哪裡變了呢?
她甚至覺得現實與往昔交織,逐漸讓她找不見自己現下正在扮演什麼身份,哪個才是她?
謝臨棠在三日後收到一封鴻雁傳書,彼時他正香玉滿懷,溫室飄香,自有一雙素手将剝了殼的荔枝喂與他口中,帶着滿腔汁水馥郁。
隽秀簪花小楷,寥寥數語,謝臨棠隻暼一眼就随手皺成一團扔在地上。
“喲,哪位紅顔知己寫的信讓爺心都飄了?”
拿的是嬌柔腔調,謝臨棠伸出修長的指輕輕撫着佳人下巴,一寸寸往下遊走,肌膚細膩白皙,如羊脂玉般溫潤,眼中溫柔缱绻像能把人溺斃。
“是了,她嫉妒你這小心肝在爺心裡的位置,這心裡正吃味呢。”
那佳人羞赧佯裝作勢錘他胸膛,卻被人一把攬入懷中,“爺莫要取笑我。”
謝臨棠與佳人聽一曲終了,随手撫了撫袖,走出這暖閣。待風吹去滿身脂粉味,他頗有着嫌惡,召來小厮吩咐道:
“你且派出兩支商隊去一趟姑蘇蓮平縣水蓮鎮收批料子。”
“少東家,咱們在姑蘇也有布莊,又何必去親自收?”
謝臨棠斂去風流之态,“且去辦,我倒好奇我幫這麼大一個忙,她拿什麼報答?”
遠在姑蘇的沈荠冷不防被人惦念,鼻子一酸,與這婦人們說些體己話,肩膀感覺有什麼厚物一壓,一回首就見景安将一件月魄白氅披她身上。
“那你們的夫婿呢?也都在京修築皇陵嗎?”
有一婦人聽到此處,不禁垂淚,“是啊,三年五載都不曾回來,我隻當沒他這個人,一個人還落得清靜自在。”
聽着這違心話,沈荠久久沉默不語。
錦繡記商隊終于踏着姑蘇和煦春風在衆人望眼欲穿的期盼中姗姗來遲,大旗上“謝”字赫然在目,好不氣派!
那領頭的與沈荠道,“以後水蓮鎮的貨就請先暫存姑蘇的錦繡記分布莊,每隔兩月送汴京一回,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這自然是最好的結果,沈荠受寵若驚,忙不疊道謝,“那待我回京,定然好好謝一番你們少東家。”
景安正與小厮們清點布料,又結算貨款,這話被他全數聽去,本來是皆大歡喜局面,但心裡卻多了些說不明道不清的思緒來,不禁怅惘起來。
若是被以後的沈荠得知,她定然要笑話他一番。
“原來,景安也會吃味,我聞着怎麼那麼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