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安的聲音讓葉亭貞陷入了更深的迷障。
“當年你的祖父葉時和正是上清縣縣丞,官職不大,倒也過的安穩。上清正是蜀中轄地,水患頻發。而葉時和正應朝廷之命征收賦稅,将所繳糧草運往汴京。隻是不巧,從蜀中到汴京路途遙遠,又遇流寇,所運糧草隻餘一半。彼時朝政由丞相韓戈把持,聽不得任何辯解,就把辦事不力這樁罪名判給了葉時和,而當時的監斬官就是禦史沈嚴,這也是你對沈嚴恨之入骨的原因。否則你葉家也不會因此一蹶不振,淪為市井。”
景安将當年之事一五一十道來,聲音平和而緩。
葉亭貞先是怔了一瞬,如遭雷擊。
卻突然間發了狂,一雙眸子要笑不笑,帶着深不見底的憎恨。
“當年難道不是沈嚴進言說祖父延誤軍機處罪大惡極麼?你若是想替沈家脫罪,大可不必說些沒有依據的事情诓我!”
景安直接伸手甩給他一張泛黃的紙,随着風打了個旋飄到葉亭貞的腳下。
“當年你扳倒了韓戈,可是沒想到他在獄中寫了百罪書,後來随着他的倒台這百罪書被當時獄卒帶了出來,不知何時流傳下來,孤費了好一番功夫才尋到,這第三十九條,便是關于葉時和。”
“而你所認為是沈嚴策劃謀害,隻是居心叵測之人的挑撥。延誤軍機之罪足以誅九族,是他向先帝力保才留得你們一家的性命,否則以韓戈的性子,你以為你還有命站在這麼?”
葉亭貞撿起那張泛黃殘破的紙,還未等打開,身子不自覺的顫了顫。
“三十九,殺葉時和……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忽然就笑出了聲,雙臂不由自主張開,那張壘着百具枯骨的紙從他的指尖脫落,被風拉扯着更顯寂寥。
“哈哈哈……哈哈……”
葉亭貞仰面而笑,他往後退了兩步,整個刑場都回蕩着他可怖而不甘願的笑聲。
而今年的雪,終于從雲端被他震落了一朵。
開始一片一片往下落。
“這不可能……這麼多年,你跟我說,我報錯了仇?”
他不知是在問景安,還是問自己。
血流的愈發多,即使他不開口說話,血也從唇角處溢了出來。
他感到不管是頭顱、胸口,還是四肢百骸都是刺骨的痛。
就像所有苦痛都施加于他身。
神智在迅速消失,腦海中空空如也。
從兒時牙牙學語與一丁點富貴的記憶,再到家中突遇變故,隻餘下個癡傻的妹妹,與蘇芸雲相識,最後到成為攝政王一路呼風喚雨。
他這一生,如走馬燈般在腦海中一晃而過。
他拼了命想抓住的,卻是别人棄如蔽履的。
讓他怎能不恨?
他這一生,太過苦短。
葉亭貞閉了閉眼,有顆淚迅速從眼底滑落。
“我死了,也拉個墊背的!”
他手裡還攥着從蘇芸雲胸膛拔下來的冷箭,拼盡了全身力氣,想要往景安脖頸處紮去!
景安手中暗暗握緊了劍柄,正要将其舉起時,隻聽利刃入血肉的聲音。
一道白色背影從他面前緩緩倒下。
“蘇芷雲!”
“王妃!”
沈荠眼睜睜看着她被箭刃割喉,随後身子無力癱軟在地。
景安聞聲,見大勢已定,快步走到沈荠跟前。
她仿佛被凍的狠了,被他解開繩索後,身子忍不住打了個寒顫,雙目微滞看着倒在地上的蘇芷雲。
景安心中微微歎氣,将外裳脫下給她披上。
此時,雪花紛揚,下的大了。
葉亭貞不相信般搖搖頭,臉上表情凝滞,看着蘇芷雲白色衣襟已被鮮血染紅,一股子鐵鏽味湧來,唇齒間滿是腥甜。
他呆呆的跌倒在地,不知是該哭該笑。
他以前不是最盼着她不明不白死掉麼?
可如今蘇芷雲真的倒在他的面前,為何他的心反而空落落的,好像丢了魂一般。
還有蘇芸雲的最後一句話,當年他在蘇府遇見的第一個女子……
他見到的第一個女子不應該是他的芸兒麼?
葉亭貞不敢再想下去,他痛苦的抓着頭發,面對尚有一口氣在的蘇芷雲,他竟然害怕的往後挪了一步。
蘇芷雲面色平靜,她動了動唇,不知說了什麼,讓葉亭貞臉色一點點變得煞白。
她說,“如果有來生,及笄那日絕對不會貪戀荷花。”
隻要那日她沒有突發奇想去賞荷,沒有去後院那個池子,就不會遇到來蘇府遞投名狀的葉亭貞。
就不會有長姐設計頂替了她,想靠他平步青雲。
更不會對他心懷幻想,幻想他虛無的愛意。
這一生就不會如此辛苦。
她将目光收回,隻覺體溫在迅速流失。
恰巧有一朵雪花不偏不倚砸進她的眼中,帶着徹骨的涼意。
那一刻,蘇芷雲仿佛聽見了有人在哭,緊緊攥住她的衣袖,喚着她的閨名。
隻可惜她的眼皮越來越沉重,已經支撐不住了,否則真要好好看看,是誰會如此好心。
好困……她已經支撐不住了
雪粒子下在地上發出“飒飒”的聲響,聽在耳中就像是誰在哭。
葉亭貞鬓發散亂,衣襟不知何時也散開,露出裡面潔白的裡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