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德十五年。
春光融融,午後餘晖從承明殿未阖嚴實的紗窗中透進來,層層竹影帶着沙沙聲響随風映在牆壁上,蝴蝶翩翩,狸貓懶洋洋的打着盹兒。
午後最是好眠,沈荠昨夜裡看話本有些入迷,晨起時腦袋還昏沉着,心不在焉用完早膳後又睡了過去。
殿裡燃着安神香,絲絲袅袅飄着,聞着讓人舒服的緊。
現在正是仲春,雖然脫下厚重的冬裝,但早晚仍有涼意,靳奚溫過書後便來到偏殿讓侍女将紗窗阖上,随後便坐在了靠窗案幾旁練起了字。
同時一縷愁緒漸漸爬上了他微蹙的眉頭。
“啊——”
沈荠短促驚呼了聲,語氣帶着剛睡醒的迷蒙
,随後便是一陣踩在柔軟地毯的聲響。
筆尖一頓,靳奚擡眼,隻見沈荠一身單薄衣裙腳下匆忙間趿着鞋履,雲鬓微松,臉上還帶着剛起身的惺忪。
她匆匆幾步坐在靳奚對面,兩人隔着一方案幾與幾縷墨香。
“夢到什麼了?”
靳奚複又低下頭繼續寫着字,原本冷淡的語氣中不知何時摻雜一絲寵溺。
沈荠像是仍沉浸在方才的夢中,呼吸輕顫,環顧四周後忍不住掐了掐手心,感到實打實的痛意後,心中恍惚才減少兩分。
但在看到靳奚的那一瞬,她還是忍不住想落淚。
她忽然伸出手握住他擱在宣紙上的另一隻手。
帶着微微涼意。
靳奚一怔,墨汁凝在筆端快要落成一團。
她的手炙熱,快要将他融化。
他微擡眼皮,帶着詫異神色,耳緣卻不經意間泛起了薄紅。
“太子哥哥可認識葉亭貞?”
沈荠将夢中那個名字脫口而出,靳奚愈發詫異,伸出手要去探她的額頭。
“這又是哪個話本裡的名字?”
沈荠躲過他的手,知曉他又在打趣自己,不覺有些嗔怒,偏過臉去作勢不理他。
靳奚收回手,又将頭低下,将目光看向案幾上的那幾個字。
寥寥幾字,雲淡風輕。
“上清縣縣令,此人雷厲風行,前些日子治水有功,父皇還對其贊頌有佳。”
這是一個隻出現在她夢裡的名字,與他口中所說的縣令聽起來就像是兩個人。
沈荠将夢境的碎片與靳奚的話對應起來,不着痕迹搖了搖頭,決心不再糾結此事。
她怕靳奚察覺到異樣又将手收了回去。
靳奚将視線投向還殘留着餘溫的手上,不自在的輕咳一聲。
“阿荠,你在承明殿待了幾日了?”
沈荠手裡拈着一塊芙蓉糕,她想了一下日子,大抵是有三五日光陰,每逢她得了新的話本子便會找借口偷偷來承明殿,父親是絕對不會讓她看這些的,隻有在靳奚這裡,才能這般廢寝忘食。
不過這招并不是百試百靈——
就比如前兩日,沈嚴與幾位帝師抽查太子功課,随手從案幾上一摞書中抽出一本。
誰知他剛翻閱兩頁就臉色微變,原本要說出的問題也被堵在喉嚨裡,手指不知不覺中慢慢收緊。
正襟危坐的靳奚見沈嚴面露難色,又望向他手中那本隐隐透着藕粉色的封皮,頓時頭腦中嗡嗡作響。
“太師,這是前日從書肆暗格中搜查到的,大部分已經焚毀,這本是孤随手擱置,往後好當個罪證,以警世人。”
他這般淡定,沈荠正好躲在内室,心跳如小鹿亂撞,卻聽到他雲淡風輕的答話不由得臉色微燙。
沈嚴見狀也不好再說什麼,隻是将那本書塞在了一摞書的最底下。
開始問起了策論,靳奚對答如流,幾位帝師也是連連稱贊,很快将此事揭了過去。
“阿荠。”
聽到靳奚冷不丁的問話,剛剛入口的糕點将沈荠嗆了一下,靳奚默默将她看了一眼,将手邊清茶遞了過去。
沈荠喝完茶,本想拿“食不言寝不語”這句話堵他,但卻發覺他正連眼也不眨的注視着她。
浮光微燥,碎塵投在潔白牆壁上撒下淡淡斑影。
将他整張臉襯的高雅出塵。
窗外幾隻雀鳥孜孜不倦鳴啾着,一聲一聲激蕩着沈荠的耳膜,可現在她隻能聽到難以抑制的心跳聲。
“撲通撲通——”
快要把她震碎。
靳奚還在等她的答案,沈荠不着痕迹收回目光,複而将目光看向了窗外。
決心将此事含糊過去。
靳奚說這話什麼意思?
難不成嫌她在這裡待久了?
她又想起前幾日在宮裡聽到的風言風語,太子到了該議親的年紀,陛下有意在全汴京貴女中挑選一個品貌相當的女子做太子妃。
等太子及冠,直接入主東宮。
那靳奚如此問,估摸着是怕她流連承明殿,傳出去名聲不好聽。
想到這裡,沈荠心裡好似咬了個青橘子般酸澀。
她默不作聲将手裡的糕點塞在嘴裡,借口着要出去透透氣,不許人跟着。
靳奚颔首,看着她遠去的裙影,眸光沉沉似是若有所思。
*
正值春時,禦花園各色花開正好。
蝶影蹁跹,綠葉薄發,日光暖洋洋的,沈荠三兩下攀上一棵樹上,層層疊疊的樹影将她遮的嚴嚴實實。
樹幹粗壯,她尋了個舒适的姿勢便倚了下來。幸好她出來時不忘順手帶出一本書,把書攤開蓋在臉上,正好能擋住那曜目的日光。
“陛下實在高瞻遠矚,百姓能得此休養生息,實在是大啟之福啊!”
沈荠醒神,順着樹影縫隙往下看去,正看到三兩侍從跟在後頭,前面走着的正是皇帝和沈嚴。
皇帝一身明黃,氣質卓然,說話時中氣十足。
他時不時笑兩聲,正巧看到不遠處種着的牡丹開放,便與沈嚴在樹下駐足了會兒。
沈荠隻看了一眼便不敢再看,屏住呼吸,樹葉飒飒聲正好擋住了她微微挪動的聲響。
“既然出來一趟,國事暫且擱置一旁。朕邀沈卿出來,正是有一事拿不定主意。”
沈嚴看着滿地春華,笑道:“臣定當為陛下解憂。”
“朕膝下隻有太子一個皇兒,如今也到該議婚事的年紀。沈卿也知太子脾性,性子稍軟,但前兩日與他談起,他卻百般推辭。”
沈嚴沉吟片刻,斟酌着用詞。
“太子面上雖謙和,但秉性孤傲,想來這個年紀志不在此,抑或是沒有遇到命中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