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仲夏,巷子裡穿堂風陣陣。
白日裡積熱難銷,到了午夜才總算變得涼爽。
牆根下聚集着一叢叢蚊子,李無疏經過時,都難免“噫”了一聲。
一些久遠的,整宿同蚊子鬥智鬥勇的記憶,蘇醒了過來。
幸好他如今沒有了實體。
他經過時,莫說驚動蚊群,甚至帶不起一陣風來。
此時此刻,他的肉身在無相宮裡,被藏于結界之内,更有步虛判官守護在側,普天之下,莫有敢犯者。
翻過院牆,便是一座不起眼的院落。
石桌石凳,珍珑棋盤。
一汪巴掌大的池塘,蟲鳴蛙叫,風荷飄香,頗見雅趣。
到底是讀書人的宅邸!
已過中夜,書房仍有燭火。
竟是此間主人颍川百草生正在案前刻苦。
李無疏認識颍川百草生時,他尚還年輕,翩翩俊雅,是個白面書生。
凡人歲月易去。
如今他成了個中年白面書生,身材略圓了些,除此之外,隻比從前多一縷山羊須。
書坊連日派人來催,明日便是《劍修傳習錄·下卷》截稿日期了。
颍川百草生成日裡喝酒看戲聽曲,遊山玩水,好不快活。到了今夜,不得不刻苦趕稿。
李無疏深夜前來,不為别的,正是為了第一時間看到這本陳年巨坑的下卷。
他平生愛好唯有兩樣,其一絕世劍譜,其二傳奇話本。
如今離了肉身,沒了實體,也便使不了劍,唯剩下看話本這一消遣。
橫豎世間話本隻要成書,他就能看。他雖沒有實體,召陣風來,翻書翻頁,不在話下。
未成書的,也能看,比如現場看作者寫書。李無疏發誓,他會是世間第一個看到《劍修傳習錄·下卷》的人……
……吧?
風吹開書房大門,李無疏站在門邊往裡一瞅,巴掌大的屋子早已擠了五六個鬼。
沒錯,是鬼。
看來被鬼捷足先登了!
鬼們或站或坐圍在書案旁,十來雙眼睛盯着百草生的筆,俱是心急難耐,守着《劍修傳習錄·下卷》的問世。
房間分明别無旁人,莫名地,颍川百草生感覺有一絲絲擁擠。
更莫名地,他在炎炎夏夜中打了個寒噤……
“咦?門怎麼開了。”
颍川百草生立刻站了起來,上前關上了門。
“看哪,他又來了!一炷香的功夫,這扇門已經開關四次了!門樞磨得锃光瓦亮,蚊子站上去都打滑。”
“這才剛靜下來寫五個字。”
“不!塗掉了一個錯字,是四個。”
“研墨的别停,不然他又找着活兒幹了。”
“茶水該涼了!你!新來的鬼,快給他溫上。參陽仙君在上!我拖了一年不喝孟婆湯就是為了看這本的下卷。”
新來的李無疏聞言,便伸手扶住茶壺,催熱了茶水,還神不知鬼不覺地滿上了見底的茶杯。
“你這個鬼倒是挺有眼力見的。”形容枯槁的病痨鬼對李無疏投來贊賞的眼神。
李無疏笑笑,方才還看不太清的長相頓時明晰起來,眉眼清俊,眼尾上挑,整個人被柔光包裹,昳麗非常,看得鬼目炫。
他一身道袍仙風盎然,面容倒是極為年輕,微有一絲少年氣。起先還瞧不太清容貌,像隔層紗,待他笑了那麼一下之後,便似烙入心肺叫鬼一見難忘。
痨病鬼愣在原地,将惦記一年的《劍修傳習錄·下卷》忘個精光。
這是個弱鬼——李無疏内心下了定論。
他沒有實體,隻有鬼魂精怪看得見自己。而且氣息越弱,看得越清楚。
這個痨病鬼看樣子是快不行了。
“兄台,投胎要趁早,若是魂火滅了可就一了百了了。”他發出真誠建議。
病痨鬼撫胸劇咳:“咳咳……看不到下卷,我死不瞑目!”
其他鬼紛紛附和。
“我等到兒子下來陪我,都沒等到下冊。”
“颍川老賊今天要是不寫出來,我就把他按進院子裡的池塘,叫他下來口述給我。”
李無疏撫着茶壺道:“諸位豈不聞,颍川百草生還有一個外号。”
衆鬼:“是什麼?”
似是不忍開口,他微頓了一頓:“颍川半卷生。”
颍川百草生所撰書冊,大多隻有半卷,故得此外号。《九儀經史考》《道門女子奇觀》《幽川别話》……
所以今晚,李無疏和五個鬼恐怕是看不到《劍修傳習錄·下卷》成書了。
李無疏翻牆的時候,就抱有這樣的覺悟。
果不其然,半宿過去,颍川百草生抓耳撓腮也沒憋出半張紙來。
衆鬼無不咬牙切齒。
死相猙獰的紅衣鬼對李無疏道:“你對這老賊倒是了解得很。你們認識?”
“老相識了。”李無疏脫口而出,又怕衆鬼怨氣轉移到自己身上,立刻補充道,“我也是受害者!我曾經買過他一本書的下冊預售。十年了,這老賊還沒寫出來!”
“什麼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