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桌之下,顧衡放在膝上的雙手漸漸緊握。
“那是意外,”顧衡說着擡眸望向宋雲栀,“我又怎會害你?”
“那有意幹涉赫連尋此番赈災也并非你意?”宋雲栀反問。
顧衡後槽牙一緊,緊接着說:“父親,老師,還有他們背後世家的無數雙眼睛都在看。”
他語氣稍一頓挫:“我又有多少言不由衷……”
若放在從前,這些話興許還能打動宋雲栀,可如今,宋雲栀隻對這些油鹽不進。
“這不是你選擇這些腌臜手段的原因。”她說。
“那赫連尋呢?”顧衡眉心微蹙,“他手上沾染多少污穢你就樂得與他同舟了嗎?”
沒想到顧衡行至這一步,還要與赫連尋較量。
宋雲栀沉默許久,一切複雜的心緒化作一聲歎息:“顧衡,那日一别後我想了許多。”
顧衡:“關于什麼?”
宋雲栀:“關于你我為何在暗裡蹉跎半生的原因。”
顧衡:“願聞其詳。”
自大婚一别之後,宋雲栀在赫連府得了不少空閑。
而在一切都重歸正軌之後,宋雲栀也不禁反思從前一步錯步步錯的一生。
才重生時,她恨顧衡懼顧衡,又礙于宋家盡可能留下了體面。
而現在,她雖仍然沒放下那些過往苦痛,卻覺得哪怕與顧衡分立相争也不是什麼太過于艱難的事情了。
甚至,她有些憐憫顧衡。
“你我出身世家,含着金湯匙享盡榮華,卻因身世将自卑與敏感刻進了骨子裡。”宋雲栀神色漸漸黯淡。
宋雲栀乃宋府庶出,還自小喪母,顧衡更是記事前便入王府身為養子,飽受争議。
看似光鮮亮麗,實則舉步維艱。
無數行差踏錯,都因他們對自己生來的不自信,才會漸漸覺得,不依托那些副駕的手段,便不能确保他們能“擁有”。
想到這裡,宋雲栀不免惋惜:“可是顧衡,你曾經也是一衆伴讀學子裡,文采過人的翹楚。”
“你的政見理想,在最初的最初,也是在學堂之上與旁人勢均力敵,不輸分毫的。”
若沒有世家子弟的仗勢淩人,若沒有諸多世家子弟跟風附庸,興許邝楚也不會這麼堅定地選擇推翻先帝朝綱之下的世家勢力,興許也能有一番百花齊放的光景。
可人入局久了,久而久之也模糊了所見所得。
顧衡聽完沉默良久,忽而垂眸發出一聲笑意:“與赫連尋相處久了,你也看不上我了。”
“不。”宋雲栀回答得十分果斷決絕,“自始至終,看不上你的,隻有你自己。”
曾以為赫連尋高傲,自信,不可一世。可如今一同并肩過了,也窺見了赫連尋風光半生中,與她相似的卻不為人知的坎坷辛酸。
而與顧衡之間,那些曾經無條件的信任與傾慕,早已随着那杯鸩酒死在了過去。
宋雲栀此番前來隻想再确認一番顧衡的立場,如今既然他心思已然明了,她也沒有久留的意義。
宋雲栀轉身回頭,卻聽身後顧衡喊道:“栀兒!”
他還是喊出了自己惦念許久卻久違啟齒的名字,可如今回應他的,隻有宋雲栀繼續走向門廊前燈火之下的背影,和面前完璧歸趙的空白棋局。
赫連尋不知何時出現在了門廊之下,替宋雲栀披上了一件外袍。
走近宋雲栀同時,他目光越過宋雲栀,與遠處停留在暗處的顧衡短暫相接,又一觸即分。
兩人先後上了馬車,在馬車啟程時聽見遠處傳來一聲棋盤翻倒落地的重響。
自此,顧衡終于推翻了宋雲栀給他的最後一次回轉機會,兩人終還是徹底背道而馳。
宋雲栀在車内感慨似的,又釋然似的仰頭長籲一口大氣,赫連尋則是望着她,始終沒說什麼。
很快,宋雲栀目光回到赫連尋面上。
兩人似笑非笑對視許久,宋雲栀開了口:“赫連大人,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你想先聽哪個?”
赫連尋眉梢未挑,看起來心情似乎不錯,反問道:“你不如問問我能猜到哪個?”
“那你說說?”宋雲栀道。
赫連尋靠在馬車上,坐姿十分安然自在,他故作思索了一番,緩聲道:“我猜,好消息是我徹底多了一個利害與共的盟友了。”
宋雲栀微微笑道:“那壞消息呢?”
“壞消息?”赫連尋笑意漸深,“何來壞消息?”
赫連尋的語速對着馬車車速變慢,也愈發坦然悠閑:“我與顧衡本就立場相悖,無從緩和。你是否與我同行,我都避不了與他相争。”
“所以,這家宴于我來說,當真是隻有好消息,沒有壞消息可言。”
直到馬車停靠,赫連尋先一步揭簾而出,又抵着車簾,伸手迎向宋雲栀:“請吧夫人,我們到家了。”
宋雲栀順着赫連尋牽引落地,卻忽而愣了一下,随即兀自笑了起來。
釋然,灑脫,原來能放下一切顧忌,了無挂念又名正言順地與顧衡相争抗衡竟是一件如此暢快的事情。
腳踩偌大一片記錄她沉浮生死的京城土地,面前是從前陌生的赫連府,道路另一盡頭是她出生成長的宋府。
再一次望向赫連尋,這個曾經的死敵,如今的盟友。
宋雲栀本以為會有悲涼會有落寞,可她卻覺得從誕生到這個世上至今,從未像此刻一般,感受到了被“自由”所浸透的悅然。
她重新平複心情,随即輾然一笑:“走,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