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面對石方巳的咄咄逼人,他一時之間卻詭異地感覺到了一種久違的溫暖。
說起來,周行自己又如何不知道禁術的代價之大,他早年研究禁術無非是少年心性,僅僅為了滿足自己的好奇心而已。
可到了大變之後,他孤身一人面對大廈傾頹,終究是勢單力薄,不得不借助禁術站穩腳跟。
直到封印修為之後,為求自保更是無法放下對禁術的依賴,就這麼一步步把自己逼進了泥淖之中。
周行心中千般無奈,萬般理由,可話到嘴邊,卻并不想辯解什麼。
石方巳見他久久不答話,卻沒有動怒,隻歎了口氣,放緩了語氣說道:
“我待要說你什麼,又不知道以什麼立場來說。咱們走了這一路,我也看出來了,你如今修為恐怕不及當年的萬一。
我不知道這三百多年發生了什麼,想來你定然受了不少罪。我恨不能以身相代,可惜這些年我也不得自由,不然也不能眼睜睜看着你把自己糟踐到如此地步。”
周行本以為大哥會劈頭蓋臉給他一頓痛罵,誰知石方巳話鋒一轉,竟句句站在自己的角度考量。
數百年的風霜雨雪,周行自诩早就練就銅牆鐵壁般的心防,可因着石方巳這幾句話中流露出的心痛與關切,周行竟沒來由地覺出了幾分委屈。
石方巳伸手攬住周行膊頭,語帶唏噓:“想你修為有失,如今不靠禁術,光靠那幾個陣法、幾張符咒,在這天道不存、妖魔當道的亂世怎能自保。”
石方巳一番話說得貼心貼肉,周行心中酸軟,竟說不出一句話來。
“隻是這禁術為天道所不容,你如此行事,如若叫人知道,豈不人人喊打?”石方巳神情帶着擔憂,“再者說,修煉這禁術哪能沒有代價。”
“我自然知道這個不能曝光,”周行勉強壓下萬般心緒,終于開口,他聲音也壓得低低的,仿佛帶着哭腔,“每次逼不得已動用禁術,我都确保沒有外人看見。”
他既開了頭,便也不扭捏,“我如今靈竅已閉,又不願堕入濁道......”
人有五感六識七竅,而這修行者又多開了一竅,用以感應天地靈氣,一般稱作靈竅,這靈竅一閉,任你多高深修為,也同凡人無異,他一身修為早同濁氣融為一體,封了濁氣,靈竅自然也閉合了。
“是以,我在朝徹溝尋了一處隐秘的洞府,将那處作為我的假身,凡有污濁之氣,盡皆引向那處。如此,我雖過手了千萬污濁,卻能似片葉不沾身。”周行三言兩語将自己的秘密,說與石方巳聽。
“禁術之所以是禁術,修煉者肯定要付出巨大的代價,你練的這禁術......”石方巳有點不敢問下去了,他這禁術聽着能量之大,代價也決計不會小。
周行笑容有些慘淡:“形勢比人強呐,我哪裡還能計較後面的代價,無非......是以後天劫難熬一點吧。”
這修行的法門,本是各個修行者最大的私密,便是親如父子夫妻,也多有不便透露的。
周行在石方巳面前卻毫不遮掩,将自己弱點和命門全都坦誠相告。
石方巳哪能不知道周行這一番信重,他終是沒有再追問什麼,隻溫聲叮囑道:“那以後,你能不動手的,就别動手了,一切都交給我。”
周行側過頭看去,月光伴着樹影落在大哥頭臉,石方巳整個人宛如浸在昏黃的月色中,有一種說不出的溫煦柔和,他心中愈發熨帖,也伸手攬住石大哥肩頭。
一時間,多年漂泊無依的靈魂,終于找到了他的歸處。
他們一路前行,看一處山,吃一處水,風物美景應接不暇、山肴野蔌享之不盡。
石方巳卻無心山水,他不知道從哪裡搞了本千字文,全文皆是拓印王羲之的字。
他本就愛文墨書法,如今得了這寶貝,更加愛不釋手,每日總抽空賞玩,還趁機給石初程啟蒙,教他認字寫字。
對此周行頗不以為然,他手上忙着編蝈蝈籠子,嘴裡還叼着草根:
“鹿娃今年才多大呐?認字也不急于一時。咱現在一路玩兒呢,你盡拘着他讀書,他也讀不進去,不如就讓他玩兒個盡興,讀書等過兩年再說。”
石方巳卻是嚴父面孔,絲毫不肯通融:“鹿娃也不小了,如今字都認不全,再盡顧着玩兒,就得耽誤了。”
周行取下嘴裡的草根,續進編了一半的籠子:“等着咱們辦完事,找個地方定下來,再尋個學堂不就好了。”
“如今我先給他啟蒙,等進了學堂,也不至于聽天書。”
周行無話可說,他拍拍石初程的肩膀,露出一個“幫不了你”的同情表情。
一回頭,卻發現石方巳不認同地盯着自己,周行立刻從善如流,他清清嗓子對石初程道:“鹿娃,要聽阿耶的話,好好認字,等将來進學堂,你就是學童中最有學問的。”
石初程尚不明所以,隻是懵懵懂懂地點頭。
那之後石初程便正式開始遊學生涯。
每到一處名山大川,或是人境、或是妖國,所遇風土人情,人文地理,阿爹都會一一講給他知道,而阿耶則會拘着他,教他每日習字念書。
父子三口倒也和諧快活。
這日他們終于到了躍鹿澗,石方巳再度以術法化出小屋。
三人在屋中暫歇,然而屋内的氛圍卻一反常态地顯得有些壓抑。
石初程敏銳地察覺到家中詭異的氣氛,他看看阿爹,又看看阿耶,發現兩個大人都變得非常嚴肅。
一路上的歡聲笑語不知何時竟完全消失了。
石初程越發乖巧起來,也不吵鬧,隻跪坐在幾案前開始寫大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