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德,你多心了,這麼多年來,我也看在眼裡,周行對你這個大冢宰是恭敬有加,事事順從。實在是挑不出來錯處了。”
向晚沒有身形,隻如一把清風,在屋中盤桓。
邵則德微微蹙眉:
“說起來,此事我也一直奇怪,你說,他當年那麼桀骜的一個人,師長上峰通通不放在眼裡,今日怎麼會如此馴服?”
向晚輕聲道:
“舉凡遭遇創傷,都難免性情大變。他當年任性妄為,無非是仗着師長的寵愛,如今不周的仙長們都去了,還有誰能縱着他。”
“阿晚說得極是。”邵則德笑着點點頭,放下心來。
他微一後仰,斜靠在玉憑幾之上,順手拿起一旁的白玉裁紙刀在手中把玩,“這刀果然好用,又聽話,又鋒利,畢則新當年也是轉不過彎來,非要同一把刀較什麼勁。”
向晚沒有再接話,清風越過刀刃,帶着花香飄遠。
*
齊知白從大冢宰那裡出來,徑直到了周行的居所。
不同于滿城的花團錦簇,周行的小院從不打理,雜草倒是長得蔥郁茂盛。
他自己常年在外征戰,無暇侍弄,也不許别人為他操持。
齊知白踏着清輝進來,隻覺整個院子透着一種深入骨髓的孤清寂寥。
他縮了縮脖子,敲門進了内室,見周行坐在案前,用絹布擦拭着一把長刃挺直的刀。
“都跟大冢宰說了?”周行頭也不擡問道。
“是,都按師帥的吩咐說了。”齊知白說完撓了撓頭,想說什麼,又不敢開口。
他這一點小動作,自然沒有瞞過周行的眼睛,周行放下絹布,和聲問他:
“怎麼?”
“咱們這次連下三城,回來竟一點封賞都沒有,之前承諾封您做小司馬,也不提了。光擺個慶功宴,他們明知您素來是不去的。”齊知白有些不平。
“小司馬[2]上面可就是大司馬了,如今不距道還蹦跶着,這次升了我做小司馬,将來再有功績,又拿什麼封?”
周行倒是不以為意,他的注意力又回到了新打的兵刃上,他往刀上哈口氣,繼續擦拭刀。
“即便如此,沒有封,也該有賞的,”齊知白嘟嘟囔囔環視四周,“您屋裡,連多餘的陳設都沒有呢。”
齊知白才從冢宰屋中回來,見了那裡的奢靡精緻,再看周師帥屋中不過一楎、一案、一榻而已。他心中多覺不公,忍不住在周行面前發了牢騷。
周行放下刀,看着他這年輕的記室,沉聲道:“知白,咱們同袍也有三年了吧。”
“三年有餘了。”
“我如今不過師帥,能給你的恩惠也有限,怎及得上天官冢宰位高權重。你為何選擇忠于我而不是大冢宰?”
齊知白聞言‘噗通’一聲跪在地上,行了個五體投地的大禮。
“師帥可能早就不記得了,我原出身玄門大家,百年前不距道作亂,隻因家中長輩不肯歸附,全家上下被屠戮殆盡,隻剩下我同幼弟知節逃出生天。
我們當時年紀幼小,不知天高地厚,在深山老林裡修煉了十多年便想要找不距道報仇。可我們連人家大門都沒攻進去,眼見就要丢了小命。
幸而正遇上您帶兵殺來,是您救下了我們兄弟二人,又指點我們去春官門下學藝。”
齊知白說到這裡,又重重地磕了個頭:
“我選擇忠于師帥,一為報恩,二也是為了有朝一日,我能帶着兄弟們去打不距道,手刃仇敵。”
周行點點頭,贊許道:“你們兩兄弟不畏強敵,這一腔孤勇,可歎、可贊。”
齊知白被周行誇獎,有些赧然,他撓了撓頭,正要說些自謙的話,誰料周行話鋒陡然一轉,喝道:
“你當年的悍不畏死,百年的潛心修煉,如今的舍身投軍,難道為的都是眼前的榮華富貴嗎?”
“自然不是!我是為了報仇!為了除惡!”
“既如此,無賞又如何?”周行睨向他。
齊知白仿佛被當頭棒喝,愣在當場說不出話來。
周行站起身來,取過楎椸上的軟甲。
這樣的後輩,他自己都不記得救下過多少。
修士的培養極為耗時,所謂百年樹人,如今才到了結果的時候。
他穿上軟甲,将那青龍環首刀挂在腰帶上,又披上大氅,身上的意态安然一掃而光,反多了種威而不猛的英武。
周行回過身來,看向尚愣在原地的記室,淡淡開口:
“這慶功宴,夏官幕府中有頭有臉的都要去慶賀,我總不去也不妥。今日好歹給大司馬送份大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