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皇七年冬月錦官城
“夥計,來兩碗雞湯馎饦。”周行沖面棚裡面揚聲道。
“好嘞,兩碗雞湯馎饦。”棚裡傳來熱情洋溢的回應。
錦官城常年雲霧重,冬日裡更是難得出一回太陽,好容易今日陽光普照,當地百姓自是難在家坐得住的,不論男女老幼都要出來喝茶曬太陽。
周行同石方巳在這裡住了四年,早已入鄉随俗,一出太陽就如同受到了羲和的召喚,颠兒颠兒地跟着出來沐浴暖陽。
曬到正午,兩人隻覺腹中空空,便想着回去的路上随便吃點什麼。
誰料沿街的食肆、茶鋪生意實在太過紅火,店内早已賓客滿座,于是掌櫃們紛紛把桌椅闆凳擺到了街面上。他們把這路一占,本就熙熙攘攘的街道便更加擁擠了。
周行同石方巳發現每家店都是人頭攢動,也懶得進去擠這熱鬧,他們随便挑了個擠在角落的街邊小攤,正好曬太陽。
剛坐下不久,兩碗熱氣騰騰的馎饦就端上了桌。
“兩位慢用。”掌櫃是個中年人,殷勤地把馎饦遞給二人就離開了。
周行是真餓了,甫一拿到馎饦,就老大不客氣地開吃,燙得他呼兒嘿呦的。不經意一擡頭,發現大哥并沒有動筷,而是若有所思地望向棚裡。
“怎麼了?大哥。”周行停下來問道。
“這掌櫃的有幾分面熟,仿佛在哪裡見過。”石方巳回過頭來道。
“那掌櫃嗎?說起來咱們同他還真有過一面之緣。”周行笑起來,他又咬了一口馎饦。
這錦官城裡的馎饦同外鄉的略有不同,别的地方總是把面片做成拇指寬,隻這裡的馎饦做成了大大薄薄的一片,說是一碗,其實裡面就隻有一片面而已。
因為這面皮又白又大的,像個鋪蓋,民間也常常把它叫做鋪蓋面。
周行繼續道:“還記得當年咱們跟着俞娘子身後,去到的舒家嗎?”
“對!這掌櫃是那舒家的管家!”他一提醒,石方巳這才恍然想起,繼而又疑惑起來,“他怎麼到了這裡?莫非也是跟俞娘子一家一樣,因為開皇四年關内的饑荒入蜀就食的?”
開皇三年大興城中邪神出世,害得三秦之地連着幾月沒有下雨,哪怕周行他們及時幹預,最終還是導緻了次年的關内□□。
到了九月份,大興城中是一粒糧食都淘不出來了,就連隋主楊堅本人都隻能帶着文武百官到洛陽就食。[1]俞娘子一家就是這個時候跟着逃難的人到了錦官城。
“這倒不是,是他那主家舒雲麟被流放到了這裡,管家就帶着家眷跟了過來,”周行說完端起碗來喝了口湯,“這湯不錯,真鮮。”
“等等,我記得你不是說,那舒雲麟為不距道提供人牲,因此被朝廷收監了嗎?他後來沒償命?”
周行把碗放到桌上,輕輕擺首:“我記得他是夏天被抓,九月隋主就大赦天下,給他改了流放,居作兩年半。算起來這差不多也該放出來了。”
“大赦不是會排除殺人獄成者嗎?”石方巳剛喝了口湯,聞言不由放下湯碗,愕然問道。
“大概是隋主用法寬仁吧。”周行猜測道,畢竟是凡人自己的事情,他也不好越殂代疱。
按說周行手握下界最大的情報系統,多少隐秘陰私都逃不過他的耳目,獨這事他還真不知就裡。
其實此事說起來是隋主的一點小叛逆。
周行“目中無人”慣了的,哪裡能想到,他之前在臨光殿中一番揮斥方遒,早惹了隋主不快,後面三方合作誅邪,在隋主的眼裡周行更是猖狂放肆。
隋主楊堅身為一國至尊如何咽得下這口氣,無奈他又是個懼内的,可不敢跟獨孤皇後唱反調,隻好暗搓搓地在這方面顯示顯示自己的“寬仁”。
所幸自從頒布了新的開皇律,隋法刑網簡要、寬仁平允[2]之名是早傳出去了的,就連時時匡正政務的獨孤皇後都沒發現他的小心思。
楊堅以為這樣能下周行的面子,誰料周行根本不把舒雲麟的死活放在眼裡,當下邊嘬着面,邊跟石方巳八卦:“舒家的家産都被抄沒,管家也隻好開這樣一個小鋪,來養活舒家上下。”
“主家落難,他竟也沒撒手不管,這管家倒也重情重義。”石方巳歎了一句,這才開始吃自己那碗馎饦。
祁朱樓拖家帶口來到錦官城的時候,已經是山窮水盡了,他租鋪面的錢都掏不出來,勉強在路旁尋了個不起眼的角落,擺下個馎饦攤,就連給食客準備的桌子都是又破又舊的,桌腿都不是一邊齊,是以生意總是比人家差點。
這才讓周行他們撿了個漏,找到了空位。
他二人就着矮桌,坐在路邊的胡床上邊吃邊聊,人群就在他們面前摩肩接踵地走過。
周行吃完了,便擡頭去欣賞衆生相,不意在人群中發現一個熟悉的身影。
“鹿娃?!”
石方巳也發現了,一嗓子叫住對方。
石初程像是被狗攆了,慌慌張張往前跑,他如今的身手是今非昔比了,在人群中見縫插針,既不影響别人走路,也不耽誤自己狂奔。
阿耶的聲音在耳邊乍然響起,驟然打斷了石初程行雲流水般的動作,他身形一僵,定在了原地,脖子像是生鏽了般,咔咔轉到了聲音傳來的方向,擠出一個勉強的笑來:
“阿爹,阿耶。你們怎麼在這裡?”
四年間,小小孩童長得飛快,如今已經是個少年模樣,個頭快和阿耶的肩頭齊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