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漾伸手調低空調溫度。
關照在籌備分店,現在在新店盯裝修,店裡兩台搖頭大電扇呼呼吹着,還是熱得不行,她從地上撿了把扇子給自己扇風。
“早跟你說過,”她大大咧咧,“你拿不住她。”
“這小姑娘聰明得很。”
關照是旁觀者,葉一諾想什麼要什麼她心裡明鏡似的。關照想,其實連漾不至于不懂,隻是身在其中,難免暫時被蒙蔽耳目。
咵嗒咵嗒的扇聲聽得連漾心煩。
對面沉默太久,關照覺得自己像在唱獨角戲。
“氣成這樣?”
“不會吧?”
“想開點,下一個更乖啊。”
連漾:“有别的事嗎?沒事我挂了。”
車開到長山路,兩邊便是枝葉茂密的梧桐樹,綠樹成蔭,陽光被修剪後灑下一地的斑駁。
長山路南邊有個景觀湖,湖面水光潋滟,北邊有個宅院深深,院門口迎來送往,便是那個她和葉一諾一起去過的榮記。
那一萬七千塊錢一直盤旋在連漾的腦海中,她能想到這或許是她送葉一諾的那部手機錢,手表錢,可還多出一部分,她遲遲算不準。直到路過榮記,連漾才如醍醐灌頂般,忽然明白這多出的錢就是葉一諾a給她的餐費,甚至隻多不少。
連錢都早早備好了,要這麼體面地離開。
葉一諾如果對她有什麼不滿,大可說出來,如果合情合理,她也可以改,為什麼要這樣不告而别?
後方的喇叭聲突然此起彼伏,連漾回神,眼前的紅燈已經轉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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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一諾在去省人民的路上買了塊蛋糕,那家店的切塊蛋糕據說不錯,她看到過推薦。
王玉娟原本不吃,說浪費錢,葉一諾說她買了三塊,給自己挑的芋泥的,給王玉娟挑的是抹茶黑芝麻,給小姨挑了塊巧克力。
這兩天兩人話又少了,王玉娟給葉一諾講自己做姑娘甚至還是孩子時候的事,再怎麼講也到了盡頭。葉一諾低頭拿勺子挖蛋糕吃,一層奶油、一層蛋糕胚、一層夾心,最下是脆底,口感還算豐富。
忽然聽見王玉娟語氣随常地說了句,還是回家吧,想回家了。
葉一諾擡頭,“啊”了聲,她嘴裡還有蛋糕,咽下去的那刻有點食不知味。
“家裡條件沒這兒好,”她抑制不住地有些心慌,“這邊要什麼也都要得到。”
“我問過醫生,說能治,不難......”
她們托關系住的單人病房,圖清淨,也不想其他患者的情緒影響到王玉娟。
王玉娟說:“總歸是家裡舒坦。”
葉一諾沉默幾秒,說:“我跟導師請幾天假吧,過來照顧你一段時間,也讓大姨小姨回家休息一下。”
“你來幹什麼,”王玉娟手一擺,“她們把我照顧得很好,你讀你的書。”
王玉娟将吃了一半的蛋糕放床頭櫃,她的胃口比前段時間顯小,葉一諾也将吃了大半的蛋糕放到一邊。
王玉娟轉了話題,跟葉一諾說起該怎麼看人,無非是怎麼挑男人這件事。男人相貌是其次的,關鍵是人品,他說什麼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怎麼做。找個知冷熱,懂怎麼照顧人的男人最要緊。
葉一諾沒說話,隻是一味點頭。
葉一諾像往常一樣從王玉娟病房出來,見葉強站在門口,知道他是有事要跟自己講。
這些天葉強也在江州,就住在附近賓館。王玉娟舊病複發原本也就交好的幾個親戚知道,但住院時間一長總要在村裡傳開,這時至親好友間人情往來,葉強不露面難免落人口舌。
葉強的聲音不大不小,跟葉一諾交底似的鄭重地說自己有多少錢,如果要往下治,他的錢可以拿出來。還說葉一諾的錢仍舊是她自己的,他們不會動一分一毫。
葉一諾看着她爸這時誠懇的表情,将葉強拉到走廊另一邊,低聲說,爸,難道媽會用我們的錢?
這話說完,葉強沉默,葉一諾也沉默。
葉一諾心裡不太痛快,走到衛生間去上了個廁所,順便在洗手池邊洗了把臉。
重回那條走廊,葉強不在了,家屬走動也少了,吊在天花闆上的那個顯示屏靜靜亮着幾個紅色阿拉伯數字,那一刹那,冒号前的20跳成了21。
葉一諾穿過走廊,按下開門按鈕準備去乘電梯,出了門,見站在大廳窗口葉強的背影,不知道他在跟誰打電話。
葉一諾沒打招呼,按了下行鍵,小屏中的數字開始緩緩滾動。那邊開了窗,人聲随風傳來,在耳中竟無比清晰。
“也不知道怎麼回事。”
“小時候倒還跟我親近,長大了已經親不進去了......”
電梯停滞在中間某一層遲遲不動,葉一諾推開安全通道的門往上走了幾階停下,又走了幾階站到窗前。
葉強的話像針紮進她的心髒,不會流血,但覺得疼。
她看着窗外的城市,所有的燈光慢慢生出一圈光暈,高樓的輪廓也逐漸變得模糊。整個世界像被隔絕在一個巨大的玻璃罩裡,她站在罩外,看着裡面色彩斑斓。
葉一諾忽然感到自己人生的失敗,也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孤獨。
她在葉強與王玉娟之間的裂縫中長大,深知夫妻雙方關系一旦惡化,孩子就會成為他們情感寄托的焦點。任何一方都希望孩子與自己親近,而與對方疏遠,以求内心的平衡。
是她造成的這一切,是她讓他們一家四口變成了一家三口。葉一純橫亘在他們父女、她們母女和他們夫妻之間,成為一個任憑死生也無法解開的結。
葉強不會理解她做的這一切,王玉娟也不會發現她做的這一切,他們這個家,這輩子大概也就這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