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也睡不着,俯瞰人間的不眠者。殷漱沒泡太久,方才她跳下去的時候,不管不顧的,小申屠曛放下井繩,她趴桶而出,有些狼狽,不能逗留太久,不能磨蹭了,他盡快帶她離開,行到中途,小申屠曛擡眸,看見東廂房的燈亮起來了,他拽着她,迅走起來,要快點回去。
殷漱問他:“怎麼了?”
他抓着她的手,抓她到一旁,避到邊柱,貼柱去聽,一聲不吭,那東廂房端果奉巾的家奴進進出出的,小申屠曛神态肅容,他那雙黝黑的眼睛裡有一絲晚來的憂傷,此刻的他像一隻被撕裂的人偶。
杜護院走進東廂房,隻見繡架前面的李黃莺髻中一簪,穿着一件深藍刺繡對襟外裳,那脖子被暗藍色長衫裹住,妙目輕轉,秋波粼粼。
杜護院進屋請安,李黃莺轉頭看向杜護院,暼到他的手上紮布,李黃莺問他:“你的手怎麼回事?”
“嬷嬷,他自作自受的哩,”還沒等到杜護院開口,栝栝戰戰兢兢地托餐進檻,于桌上呈菜。
杜淤瞪一眼栝栝,委屈巴巴,微微挪了半步,慢慢低頭,對李黃莺鞠躬:“這是公子教訓的。”杜護院擡頭,雙手自然垂下,他擺出一雙無辜的眼睛看着李黃莺,李黃莺手中的繡針一停,轉頭問栝栝:“公子會教訓下人了?”
栝栝奉茶:“杜護院先動的手,嬷嬷,你管管他哩。”
“我可以管他,但是杜護院是一般的下人嗎?公子下手,不知輕重,栝栝,我平時讓你教他分寸,你教到哪兒去了?”
栝栝擡眸,切切地說:“嬷嬷,你吃晚膳了嗎?”栝栝左顧而言他。
李黃莺閉了閉眼睛,道:“你聽到沒!”
“我會注意的哩,”栝栝實道。
李黃莺繼續刺繡,繡着扇面,連繡幾下,面色藏惱。
栝栝呈菜完後,補了一句:“那杜護院打後院裡的奴,打兇兇的,公子看不下去,才出手的哩。”
杜護院低頭,壓着聲音,道:“嬷嬷,你别聽這個丫頭掰扯,她平時就喜歡跟我唱反調。”
栝栝眼中攢惱,白一眼杜淤,又看着李黃莺。
李黃莺執繡針的手一僵,轉頭看她,便也繡不下去了。李黃莺側耳去聽,也沒眨眼:“好了,這些拈酸吃醋的事情,打擾人養靜的,”李黃莺斬斷栝栝的話。
門口進來的家奴們繼續上菜。
片刻後,杜護院道:“公子的後院,添新丫頭了。”
栝栝又白他一眼,她平時就有膽氣,也有力量,總會義無反顧地維護公子,栝栝初衷是好的,隻行事頗為沖動。
李黃莺說:“他自己買的?”
杜護院低頭點頭:“我這就給他,趕出去,來曆不清的。”
李黃莺擡起雙眸,眼神一冷,也沒空管他,不耐地說:“不用了,他想要就給他吧,從今天起,那後院的家奴都遣了。”
“是,”杜護院瞪栝栝一眼,眼中俱是嫌棄,身體又站得筆直,脖子扭看她,抿了抿上唇:“嬷嬷,我這就去安排。”杜護院低頭哈腰地說完,然後,他賊賊瞄一眼栝栝,唇畔切齒,轉身而走。
與此同時,殷漱和小申屠曛離開井邊,回到西廂房,小申屠曛從櫃子裡拿出一條舊舊的白裳,殷漱沒有接過來,他以為她嫌白裳過醜,于是,他就着書案上的一盒朱砂在白綢子上畫一些圖案,遂遞給她,殷漱接綢,走到裡間,換綢上身。殷漱走出裡間,委婉地問他:“ 東邊那間屋子裡住的是誰? ”
“我的乳母。”
殷漱有些吃驚,雖然早就聽說過,人間王室隻因皇子要尊貴養活,所以配一個乳母随侍左右。她細細一想,乳母這一職業的收入頗高,對底層百姓而言,此職業是求之不得的。若能給太子或者皇子當乳母,那這份工作相對來說是比較有面子的,高報酬,又輕松,又有面子的工作,自然求之不得。可是,她又覺得不對勁,那位既是他的乳母,回府之後,理應第一時間來見主子,她的架子怎麼這麼大?為仆之道,她不知道?
殷漱倒是沒見到他口中的乳母,她見過他的皇阿爺,見過他的公主母親,見過他府中仆人,就是沒有見過他的爹爹,他長得這麼俊俏,他爹爹會差到哪裡去呢?
殷漱舉着燈盞,把着漸趨微弱的火,看向他送給她的白綢子衣裳,随意問着:“你很怕你的乳母嗎?”
他垂眸,想了想,良久,才出口:“她對我有養育之恩,當年長公主因為她的奶水能養我就把她尚在襁褓裡的女兒托廟夭折了,所以,她特别怨恨我。”
殷漱錯愕不已,那把看白裳的手微微停頓了,憐憫一起,無論用什麼也改寫不了小申屠曛長至今日的憂擾,他将以沉默掩埋童年裡的斑斑點點。
小申屠曛默默鑽床睡覺,他背對着她。
大梁城防守的城樓上打更的聲音催促雪亮的圓月西落了。
幾天下來,殷漱慢慢覺出申屠府的氣氛有問題,相當沉悶。此府的沉悶氣氛如同浮厝袖子裡的厚重的東皇鐘,罩着人,不給人喘氣。
那小申屠曛非常沉浸于抄佛經,每天都有抄不完的佛經,他不是在抄佛經名言,就是在念經的路上,而且,抄經地點,始終不變。
這申屠府的申屠将軍難道是佛子信徒,堆積如山的佛經,抄來何用?這對于一個未加冠的小童而言,是否教法無道?
半夜,殷漱站在窗前,左思右想,那一彎月塔看見她愁眉苦臉,索性也跟着她發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