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漱一把喝掉杯子裡的茶時,申屠曛抿緊唇角,下颌繃着望着她。
殷漱正準備放下杯子。
“澍澍,”申屠曛望着她,拿過酒壺再給她倒水,等着她喝。
殷漱看着申屠曛給自己倒水的動作時,他髒腑的聲音裹在綿綿細雨裡,卻比滂沱大雨更聒耳。
申屠曛舉杯:“第二杯,敬你為我抓的雪蟾,還有你送的果子。”
兩人碰杯。
杯身一道冰涼砸過來,砸在她的指背,他心腔裡的聲音不受控發作起來。
她垂眸,避開他的目光。
少時,殷漱手裡的杯子一掉,暈倒在案上。
窗棂上薄薄的絹布微微泛黃,透出一絲朦胧的光,掩不住窗棂間滲入的寒意。
申屠曛恍若未覺,隻見到滾在地上的杯子,見倒在案上的殷漱。
她樣子忽如一道天籁,塌在他的眼前。
塌在酒窖裡的還有酒壇子。
張塘至晚來見蕭漁村直說院裡走了油酒壇,蕭漁村敲着桌子道:“不湊别的事,卻湊這個油酒壇的巧。”
張塘彎腰道:“老爺,起因是油蠟着火,方才審了小厮們的崗。”
蕭漁村道:“會不會你下不了手?”
張塘禀道:“怎麼會呢?”
張塘又把自己設的計,備細說與他聽了。
蕭漁村道:“如此最好,我尋思起來,因為他一身,怎地害他哥哥?送了全家的性命,怎生是好?”
張塘道:“老爺,崔老醫師研出新的生子藥,請您過去商議。”
蕭漁村道:“既是如此,我們前去看看。”
風很大,夜很黑。
蕭漁村從崔老醫師裡拿私密方子出來,張塘拉了蕭漁村去見算命先生。
“蕭老爺,若想延續蕭家血脈,需服下‘還嗣湯’,親赴沣河,祈求酒神庇佑,方能得子嗣昌盛。唯有酒神祝福,蕭家血脈方能綿延不絕。”
算命先生言罷,靜待回應。蕭漁村沉吟片刻,點頭道:“此事易辦,今夜我便依先生所言行事。”
房裡的燭火像一句含糊不清的解釋。
當時殷漱正閑躺在床上,忽然身側申屠曛對她吐露真言。
他低聲開口,語氣中帶着幾分難以捉摸的真摯:“你醒了。這是你愛吃的紫薇餅,路上帶着吧。還有這些毯子,出了沣城,月底天寒,用得着。屠蘇酒我也備好了,你路上可以喝。”
殷漱擡眸,目光冷冽,心中卻翻湧着複雜的情緒。當初在寰瀛,申屠曛曾對她多有照拂,可如今他卻對她下藥,這般行徑,實在令人心寒。她本想與他回憶過往,卻未料他竟如此不體面,心中那點微薄的信任,早已蕩然無存。她原諒不了他一點點。
申屠曛繼續道:“成親時,我們之間生了嫌隙,我懷疑了你的記憶。如今,我隻能送你離開。”他坐在她身畔,語氣低沉,“兇手遲早會落網,蕭家也難逃罪責。”
蕭景澍卻得申屠曛陪話,申屠曛要救了蕭景澍的命,免送官司。
申屠曛側過頭,眼中似有千言萬語,卻終究未吐一字。
本來我認識他,覺得他一點不壞,寰瀛也不全都是壞人,可是,他竟然給我下藥,原諒不了一點點。
雖說這些日子,谄媚他,賠了些精力,讨好他,我在蕭府亦不至于孤單。
但是,他不得脫免,他給我下藥,這種的人,真心換不來真心。
申屠曛避開她的目光,低聲道:“郡主,若你什麼都記得,我也不會出此下策。你已是啞巴,若再卷入蕭家的罪案,後果不堪設想。”
殷漱看着賬頂。
申屠曛繼續道:“我知道你不願走,但如今蕭府風聲鶴唳,一旦兇手落網,沣城再無你容身之地。你若不離開,必死無疑。”
所以就把我藥倒,原來他下藥,竟是為了“救”她。
申屠曛道:“當日多虧郡主,赍發我盤纏,我能一路投奔大營,不意今日卻是在此與你訣别。”
私放嫌犯,輕則監禁,重則喪命,作為寰瀛的品種,若想平安無事,你就應該冷漠。怪不得當日他要救蕭景澍,不過,蕭景澍早在掉進水池的時候,就已經死了。
申屠曛看着殷漱的容色:“藥效過後,你趕緊離開吧,離開蕭家,離開沣城,再也不要回來了,你我……也不必再見了。”
申屠曛起身,腳步微頓,回頭看了她一眼,終究未再多言,轉身離去。
殷漱掀開被子,坐起身,望着他離去的背影,心中五味雜陳。她拿起身邊的包袱,打開一看,裡面竟是一顆顆金株。她輕捏一顆,耳邊仿佛響起母親的話:“漱兒,無愛無恨,方能無牽無挂。”
她輕捏一顆金株,像意識塌了壁。
申屠曛剛走出院子,忽聽院外傳來一陣急促的呼喊:“不好了!張管事出事了!”
“不好了!張管事出事了,” 院外炸開一道尖銳的聲音。
馬虎夜裡正搜尋屍首,忽聽房中傳來凳倒之聲,沖進去一看,竟是張塘懸梁自盡。
周密道:“醫師把過脈了,蕭老爺會昏迷一段時間,不過暫時沒什麼生命危險。”
張塘倒在地上,滿臉悔恨:“我對不起蕭家啊!”
上官策策扶起他,皺眉問道:“張塘,你這是何意?”
張塘淚流滿面:“我派人殺了老爺,我不想讓他再錯下去了!”
周密厲聲道:“你瘋了嗎?”
張塘搖頭,聲音嘶啞:“瘋的是老爺!我殺了老爺,你讓我死吧!讓我死吧!”
上官策策沉聲道:“張塘,你為何在房中自盡?究竟發生了什麼?”
周密冷聲道:“我已查過你的過往。上次盤展,有人欲毀虢姊四季盤,一個向倓吩咐,另一個受你指使。”
不過,周密一邊說着,一邊想當方才殺蕭老爺的有一黑衣,有一白面,白面刺客被他刺了一刀。
上官策策目光銳利:“蕭漁村怕四季盤揭露舊事,尤其是他兩個兒子的秘密,所以命你毀掉四季盤,對嗎?你欠蕭漁村的恩情,因此一直忠心為他辦事。”
張塘跪地叩首,泣不成聲:“那年離鄉,我與弟弟投奔劉家米店,因勤勉謹慎,生意日漸興隆。劉老闆将女兒許配給我弟弟,成親三年後,劉女過世,弟弟被趕出家門。後來弟弟在鄉下開米店,卻被劉老闆誣陷盜糧,被打成重傷。我走投無路,得蕭老爺救濟,才保住弟弟性命。蕭老爺赍發我們錢财,迤逦來到沣城,報答他的恩情。”
他頓了頓,繼續道:“蕭景瑞和蕭景堯患弱精之症,此事無法挽回。蕭老爺怕蕭景堯将此事傳揚出去,壞了蕭府名聲。冰雹那夜,二爺被蕭景瑞砍掉一根腳趾,我将二爺扛到院裡,随後回到鑄銅庫,見舟不通醒來,蕭景蝶昏迷不醒。蕭景瑞将毒酒灌入舟不通口中,想讓他死個痛快。舟不通暈倒後,我們将他的屍體藏在缸中。蕭景瑞為掩人耳目,用刀刺傷自己的大腿,謊稱被燙鬼所傷。”
上官策策冷聲道:“如此說來,舟不通終究是被毒死的。”
張塘淚流滿面,連連磕頭:“我是幫兇!人是我殺的!殺舟不通的是我!一切都是我做的!”
上官策策逼問:“屍首在何處?”
張塘搖頭,滿臉絕望:“小的不知!小的真的不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