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灰雲低,将時将塌。
安瀾村的道路兩旁擠滿了人,他們的目光烤着被押解的蕭氏一族。蕭氏一族被木枷緊緊枷住,腳步沉踩着,拖拽着。
押解公差臉上寄冷,蕭景澍直視前方,不聞周遭喧嚣。
蕭氏一族低着頭,蓬發淩亂住了臉,隻嘴角抽噎。
人叢一邊咒罵不斷,向蕭氏扔石投蛋。
一菜向蕭景堯的頭腦招嫁,蕭景堯走走停停,将頭埋得更低。
一石沖向蕭景澍的肩膀,她踉跄一步,依前而走。
可惡!
望向天影裡……
天影裡的郊外荒地上還有兩隻身影。
花子栝捧了師父生前最常穿的舊袍,緩緩走向早已挖好的土坑。袍上似乎養着熟息,卻已不在人世,想到此處,花子栝眼眶泛紅,淚水在紅眶裡掙紮。再放上舟不通平日裡不離身的玉佩和書卷,這些物件,都是舟不通的最愛,如今也隻能陪着衣冠,長眠地下。
那申屠曛獨自蹉在泥路上行了一回路,倚拐轉徑,拂葛踏藤。約莫蹉過了半個山頭,半裡多路,看看腿酸腳軟,已蹉不動。腳下急切,眼裡焦急,心中念道:盡快買到一隻健壯的公雞,給師父的靈魂引血。
聽說立衣冠冢要公雞引魂,申屠曛乘着天色,隻管下山來。又行不到二三十步,摁着拐喘氣,見到一舊館,喘至舊館牆前,見牆面上貼着一張公告,蹉腳近前讀時,上面寫道:好消息!好消息!自家散養雞出售,曬不起馬車,曬不起府第,曬不起錢額,那就曬曬自家散養的大公雞,對外銷售,風裡雨裡,就在這裡等大家。便宜健康,香雞肥潤,數量不多,售完為止!
申屠曛讀了公告,正是送上門的貨,記下賣址,正欲轉身,去買雞來。
申屠曛心裡思道:須快些回去時,免她擔心,不是又傷心了。
他兀自想了一回,更快蹉去,不就是雞,怕什麼雞,隻顧抓回去給她。申屠曛一面走,一面看天色,汗含上來,背着氈笠兒,摁着紅雀子,一步步上那賣雞人家來。
此時正是夏月将末的天氣,晝長夜短,不易見晚。
申屠曛走了一陣,腿疾發作,脹痛起來,尋了一個舊石墩,跌坐下來,一隻手摁着紅雀子,一隻手揉着膝蓋,背後直塌下潮汗來。
見一塊光大大的巨石蛋,把那紅雀子倚在石頭邊上,身體一靠,意欲休息。
聞見一陣繡風飄過,忽見愁山悶石背後轟地一聲炸響,冒出一隻黃鹽枭來叫:“啊嗚啊嗚!”
申屠曛受驚,不可抵擋,卻從舊石墩上翻将下來了,紅雀子在手裡,蹉到橫七豎八的爛石邊。
黃鹽枭因發怒而眉毛豎起,嘴裡見饑,咽裡着渴,隻見它把兩隻黃爪在泥腮上微微團一團,團出煞氣。鳳眼圓睜和獸身縱上一撲,從樹石裡蹿将下來。
申屠曛受一驚,握拐掌窩直冒冷汗。
黃鹽枭張開巨口,噴毒氣在申屠曛的臉上,迫得申屠曛眼睛癢癢,雙腿悠悠。
申屠曛見黃鹽枭勢焰,當面撲殺,恐如螳臂當車,欲設法智取。隻一避,避在亂石背後,慢慢移步,移至黃鹽枭的背後。
黃鹽枭畏尾,隻把前爪橫在泥面,圓臀潤胯見掀,掀将起來。
申屠曛用盡全力,一道閃溜,溜一邊去,渾身汗蕩蕩。
黃鹽枭掀不着他,一聲嘔吼,卻似一座悶山震瞳,震動珠山桂倒。
申屠曛見了它的肥尾,直把紅雀子似肥尾豎起來,一旋一剪,極快地閃退一邊,背後汗直流。
黃鹽枭有時猛撲,有時掀動,有時扒咬,扒不着他吃時,氣性先自沒了半些點兒。
申屠曛的寒栗子比骰眼兒大。
黃鹽枭剪不着他,狂吼幾聲,申屠曛聽得津津有味,隻見那隻黃鹽枭兜将回來,卻待要吞上他了。
黃鹽枭趣兒興起,申屠曛重蹉站起來,重振起來,掄起紅雀子,用盡餘下氣力,隻一拐彎,從半空中突然劈頭蓋臉砍将下來。
隻聽黃鹽枭告一聲嘶叫,樹枝和葉子如雨般簌簌地砸在臉上。
申屠曛定睛看時,方才隻一拐子劈不着黃鹽枭的頭。
申屠曛慌了,正欲移步,紅雀子正打在碎石上,把紅雀子折做兩截,兩手裡各拿着一半。
黃鹽枭咆哮,獸性發作起來,翻身疾撲,撲着他來。
申屠曛退開時踉跄不穩,幾乎要摔倒。
卻退了幾步遠,那黃鹽枭卻架高兩隻前爪咆在申屠曛眼前,咆哮一回。
兩手迅速抓住黃鹽枭的胡須,順勢将黃鹽枭的花皮扭住不動。
黃鹽枭咆哮一陣,申屠曛盡渾身氣力納定它,不肯放半些點兒松寬。
申屠曛隻顧擡腳朝黃鹽枭的額門、眼珠、胸腔亂踢一頓,黃鹽枭皮上七上八落的響。
黃鹽枭一陣咆哮,将身底下扒起口兜,凹出黃坑。
申屠曛把黃鹽枭的枭面狠狠按進泥坑裡。
黃鹽枭剪着申屠曛,已失去一些力氣。
申屠曛把左手緊緊地揪住頂花皮,偷出右手來,提起鐵錘般大小拳頭,盡平生之力,隻顧打出一隻鬥敗公雞。
申屠曛隻手緊緊揪住花花黃皮的頂部,隻手握起拳頭,盡全力猛砸。
申屠曛大捶大擂,七八十拳頭後,果然見那黃鹽枭的七竅裡迸出汩汩鮮血來,動也不敢動他一動,口中吐着氣。
申屠曛放了手,來亂石叢邊尋兩截的紅雀子,豎在手裡。
隻怕黃鹽枭不死,掄起紅雀子再打一回。
黃鹽枭爬将不起來,終歸咽氣了。
申屠曛想到争些兒送了性命,試圖就血泊裡提起雙手,剛剛擡起,手腳栽了,動骨撣氣,沒了氣力,倒了下去。
下去的樹影子籠罩沣河邊的安瀾村。
一座祭台立着香爐,滾滾爐煙翻湧不歇。
四五十道士正齊齊施法,周身玄光流轉。
人群翹首觀望道士度化妖人。
西門棑皺眉焦急,拔聲道:“你們究竟想幹什麼?”
謝離岸身着道袍,手持拂塵,神色莊重:“勞煩諸位特地前來,貧道有要事相告。今日,貧道要替天行道,為民除害。眼前這些西門氏,實是害人無數的老鼠精!”
此言一出,人叢炸開。
“什麼?西門姑娘是老鼠精?”
“這怎麼可能,她平日裡溫婉善良不像妖精啊!”
畢老爺轉頭問道:“成兒啊,她是老鼠精嗎?”
畢老夫人急切追問:“成兒,你早就知道她是老鼠精麼?”
濃濃道:“十映姐姐平日裡隻教我救人,她不曾害過人。”
謝離岸哼一聲:“大安近些年失蹤女子之事,皆是這幾隻百歲妖精所為。她們汲取女子面容為己用,如今已被貧道所傷,面容損毀,即将現出真身。”
畢老爺滿臉怒斥:“成兒啊,你明明知道她是老鼠精,怎麼能将她娶進家門呢?”
“成兒啊,你好糊塗啊!”畢老夫人痛心疾首。
“她是不會害人的妖,”畢成眼中滿是掙紮。
淩驕驕連忙上前,大聲道:“這世間哪有不會害人的妖精?畢成,你莫要執迷不悟了,老鼠精是畜牲,哪講人性?”
“你不要再說了,”濃濃的聲音灌着顫抖。
淩驕驕不停歇:“畢成,你能活到現在,全因她蒙蔽君王,靠淫曲讨好君王,君王才釋放畢家。莫被她的美色迷惑,失去理智,傷人性命,害了自己,你為何還不醒悟?”
祭架上的西門十映望向畢成:“相公,你信我嗎?”
淩驕驕搶話:“畢成,我實在不忍心看你被這隻老鼠精迷惑。雖說現在你們夫妻感情深厚,但總有一日她會失控露出妖精本性,吸幹你的精氣神,你才後悔嗎?”
“豈有此理!是你抓了我們家的女兒們竟在此颠倒是非!”西門棑怒目圓睜。
“你們簡直比妖孽歹毒,”西門淳淳道。
淩驕驕一臉委屈模樣:“是你們在颠倒是非,是你們想害人,我們哪有能力與你們抗衡?幸虧道長及時發現,否則民衆性命不保啊!”
西門十映緊盯畢成:“相公,你是信我的,對不對?”
淩驕驕插道:“畢成啊,你被作惡多端的老鼠精迷惑,都失去自我判斷力了,再不清醒,隻會助纣為虐!”
“事到如今,我也不怕承認,我确實是一隻老鼠精。”西門十映挺直身子,神色坦然,“但我一直行善積德,從未傷害過任何人。你們都與我相識許久,我可曾害過你們?”
淩驕驕嗤笑一聲:“還在假惺惺,大安命案便是你們一手制造。你們幻化成女子勾引男子,不過是些表面功夫,無論如何也掩蓋不了你們老鼠世家的偷竊本性。食花賊是你們,肆意殺害大安女子的也是你們!”
“相公,我的姐妹皆被他囚禁起來,他要吸去她們的精氣神,你們該抓該殺的是他!”西門十映情緒激動,直指淩驕驕:“相公,你信我還是信他?相公,救救我的父母姐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