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話!我哪有本事去吸妖精的精氣神,颠倒黑白!”淩驕驕矢口否認。
西門十映再次望向畢成:“相公,你相信我嗎?連你也不幫我了嗎?”
“今日貧道将替天行道,殺妖祭酒神,拿取酒神的福氣。”
衆人齊道:“好,若是還有人在家裡的叫出來,我們助道長一力,與沣城造一份福氣。”
“是啊,殺吧!快殺吧!”
“殺死了更好!”
“西門十映,你始終鬥不過貧道,”謝離岸看着她說。
畢成望着西門十映的雙眼,内心翻江倒海,又看看周圍義憤填膺的樣,卻不知該做些什麼。
“妖孽,看我今日不收了你!”謝離岸拂塵一揮,一道金光朝着西門十映灌去。
西門十映一聲悶顫,身體搖搖。
“十映!”畢成下意識想沖過去護她。
淩驕驕連忙拉住畢成的胳膊:“畢兄,你莫要再被她迷惑了!”
西門十映木然立着,目光緩緩掠着眼前這群村民,每一張面孔似曾相識。
曾經,她懷着一顆赤誠之心,無數次在他們危難之時伸出援手。
哪家孩子重病,她第一時間尋來草藥;哪家遭遇天災顆粒無收,她悄悄送去糧食。可如今,這些她拼盡全力守護的人卻一臉冷漠,甚至帶着敵意,站在她的對立面。
當她還是西荒大洲的鼠貂時,她就聽說寰瀛很美,比西荒大洲還美,她真想去看看。
一次偶然的機會,她翻過靈霄渡,去到寰瀛。
她見到為自己醜貌自卑的西門十映,與她做了交換。
來到寰瀛,最安定的時刻,是宿在西門十映的體内。
最能叫她安心的,是自己帶有充足的法力,還以為最可靠的是學着行醫救人。
以為物色一個忠實的郎君,再找到寰瀛可以定居的地方,就皆大歡喜。
她會學習寰瀛媳婦的家務,盡心盡力奉養夫君年邁的父母,服侍夫君的睡寝。
繼而慢慢忘記自己是西袖殿裡無趣的貂,她可以貪婪寰瀛的燭,再也不用上門打擾靡靡的休息。
西門十映覺得太陽是吵吵的。
他們在置柴酣罵中,深赭頌壺綴滿祭台,祭壇多出一條一條的壺影子,正像夏日庭院裡的蜜罐子花影一般。
羊鹿牛馬悠長的聲音卷在熱風裡晃過來,衆道士繞着祭台規走敲鼓。
一鼓剛停,一鐘又響。
熱風裹緊西門十映的袖子,遮住了那一對一對不懷好意的目光,為免她被盯爆了。
烈日,村民在棍棒的頂端綁上尖銳的石塊或石片,那些石塊或者石片發着閃光。
汗臭的氣味、黃符的惡臭、彌漫的血腥在郁郁不得藍的烈日裡飄。
她的目光停在一大一小的身前,細看他們的樣子。
大奶奶的牙齒曾像一排爛木樁,她用自己的牙齒跟她換賭她齲掉的牙齒。
小男娃喃過沒錢髓腔消毒,她親手做了一副香牙套送給他的妹妹。
她的目光輕輕地離開了他們。
當她的目光第二次停住的地方是在祭台的護欄外面。
用來盛載妖血的四虎聖杯,整齊地擺放在才築起來的香案上。
紅椿木得天地之靈氣,聚之有辟邪避災之力。
她被釘在紅椿木做成的十字架前。
她的腳下布滿雜亂的木柴、樹根、沙袋、砂土。
道士們擎着長矛睬她。
紅沣旗晃在舊雉堞的缺口裡,晃在角樓的黃燈籠裡,晃在護城河裡,将整片天染上淡淡赤光。
她搖散眼裡的濕潤,手臂依前橫在十字架上,向底下望過去,
擎着石矛的是他們召集的平民,帶着密密猛猛的紮有鋒利邊緣的石矛,挨着閃,擠着閃。
日頭攻來,将她額上汗珠攻得隻知後退的顫。
她卻突然冷将起來,咽着風裡酸塵,正像那一次離開西荒大洲一樣。
所以說,光有好心,不足以消除成見。
光有好醫術,不足以戰勝人性。
這些平民曾經對她充滿感激,似要把五髒六腑掏出來的感激,耀過眼前灼灼烈光。
為了這一道一道烈光,她曾使身體長滿惡瘡來勸患者吃藥,她曾使自己滿眼聚炎來向患者證療穴。
她曾像東荒女神一樣做着成千成百拯救蒼生的夢。
堅信人心不比蛇蟺的洞穴陰涼。
從西荒大洲的濕山下來,流經百川萬湖,對抗暴風雨夜,踩過筋骨盡脫的戰場,撈過脫淵的魚,送過草棚裡的粥,在雞鳴與雪止之間趕過炭車…在一個個連年旱災,莊稼顆粒無收,餓殍遍野的偏遠小鎮幫忙,施展妖法,潛入深山,攀岩爬洞摘靈植,将靈植和靈珠精心熬制成靈液,穿梭街巷,将靈液悄悄倒入百姓的水缸,甘甜清水,消疲饑減,病患康複。
她去過江河湖海,馴服水中精怪,改良土壤消除連年旱災。
這些年來,她以平民的沉重為她的慎重,她以平民的傷痛為她的醫志,她以治愈他們為己任。
然而,現在他們将她與爹娘和姐妹釘在橫架前,她開始懊悔過去做的事情。
她懷疑這些人活在人間做什麼?
人間為什麼需要人?
這些人難道不像人間的虱子?
這些人比虱子還要結害的多。
人間自己的目标是什麼?
要走向哪裡?
他的相公為了他的一支笛子而活。
他知道怎樣吹響他的笛子,張羅他的店鋪,和他的店童去修理樂器獲得鄰人的贊譽。
那麼,她的父母以及姐妹呢?
她自己呢?
一場婚禮不足以使她們成為他的家人?
她是一支擻肉的戲器,鏽下去,鏽進紅塵永遠黯下去。
在道士叫符聲裡,那悠悠的、綿長的、單調的、添滿了祭場的嗤嗤的誦經聲裡暗下去。
祭師擡酒在案前敬獻酒神。
她的目光離開炙熱的天空,隕蕩着,涼透着。
野花上一顆白露慢慢墜了下去。她感到一顆酸澀的淚珠哽在自己的喉嚨裡。
他們燒成了西門一家又怎麼樣?
他們能得到什麼美好呢?
還是能得到一些美好,他們将得到一張張鮮嫩的鼠皮,而他将得到一個“天師”的道号,他将得到百姓的擁謝。
他們将穿上雪鼠凫毛的衣裝,日日夜夜走在沣城熙熙囔囔的街道裡,領略街坊的貨品,鳥語花香和熱鬧。
他們剝去的鼠皮穿舊生厭了,随随便便扔了,數不清的妖蟲遛進她們無法自控的殼,占領她們數十年來養護的皮囊。
她們永絕了陽光,成了一灘灘被孤立的被啃噬的黴,烏沉,潮濕,陰涼,愁悶,潰爛發飙。
當他們燒了她們,他們仍不會放棄屠戮她們的同族,這危險到他們活着的生命,他們會将她們剝皮,剜眼角,剔髒肉…再拿一隻玄鐵制的咒缽和三四百道黃符,這就是她們妖精的冠冕。
她不過來人間一遭,思想裡滋生的失格,甚至讓她對自己感到厭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