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進望着她,低聲道:“因為父親回來,家裡會冷,他吩咐我買炭。”
蘇弄玉微微颔首,目光裡充着關切:“路上小心。
“嗯,”小進撐着傘繼續前行,消失在船廊深處。
小進撐着一把油傘,行在回去的路上,轉過一個小驿館時,停下腳步,朝着驿卒一揖,便又繼續前行。
快至客棧附近時,男子聲音背後發來:“小公子,你聽見附近竹梆子聲嗎?”
“竹梆子聲嗎?” 小進愣了一下。
男人站在木梯上,四處焦望着,不停抱怨着:“笃…笃…敲個不停,害我根本沒辦法睡。” 他的眼神中透露出煩躁:“那該死的竹梆子,每當我安睡就敲個不停,我還活得下去嗎?隻有我能聽見嗎?嗯?”
小進聽着男人的話,憶起隙姥說過的提示,舉起燈籠,照向男人身上。
男人眯起眼睛,不停怨道:“每當我回至這裡,那竹梆子反複敲個不停,你沒看見嗎?”
小進緊得咽了咽,搖頭答道:“我沒看到。”
男人未聞小進的回答,依前自顧自喊道:“你聽,你聽。這竹梆子到底是在哪裡敲?你沒聽見嗎?你聽?”
小進手持燈籠,顫抖不已,見他棉衣上堆滿了雪,顫抖道:“我父親在等我,我已經晚回家了。”
男人像是這才回過神來,随意地揮了揮手:“哎呀,對,你快回去。”
小進如獲大赦,忙對着男人颔首,轉身徑朝客棧去了。
小進頂一身雨水正慌進門,隻聽得哭腔一喊:“父親,我今夜遇着幾樁奇事!”
屋内不見一片燭光,小進急切朝裡間走去,隐隐看到父親躺在席上,心中猛地一緊,三步并作兩步沖到父親身邊:"父親!您怎麼竟在此處躺着?"那聲音裡帶着驚惶:"莫不是因我歸來得遲了,惹您動怒?或是為着那炭的事?父親且聽兒子說來,今日為買炭,兒冒着瓢潑大雨,特特兒往那炭鋪子裡走了一遭......"說着說着,低了下去,見父親緩緩撇頭,似在刻意回避小進的視線。
小進看那父親時,愈發不安:“今夜也不知撞了什麼邪祟,”他低聲道:“竟遇見好些個古怪人物。連炭鋪裡素日相熟的妹妹也催着我走......”說着聲音愈發低了,像蚊子哼哼似的:“故此沒能買得炭來,”見父親不答,他越發慌了神,膝行兩步湊近:“父親可是惱了?都是兒的不是.....明日定早早兒把炭買來,可好?”
良久,父親終點了頭。
小進眼眶一紅,一把抱住父親,像找到依靠,嘴裡不停念着:“父親,别生氣!若覺得冷,就抱緊我,我明日将去買炭,” 父親亦伸手,輕輕回抱住他。
小進緊緊偎在父親懷裡,這時,他突然聞到一股淡淡的香氣,疑惑地問:“父親,你的脖子還疼嗎?”
細看時,那父親頸間橫着一條紅痕,竟是被風筝線勒出的傷口,猶自滲着膿。
父親将頭來搖。
“不過,父親,你身上有松脂味。”
父親将頭來點。
兩人互抱着,像這一刻靜止,雨響在窗外,窗棂間忽現一顆亂轉的眼珠,蘇弄玉背着竹箧窺視着父子相擁。
小螃蟹離開“甜嘴蜜炭”時,在船廊慢慢憶起,那日安瀾村八月飛雪的場景。
“小施主,”那一個聲音從牆邊傳來。
舉起螯鉗防衛,夜霧裡走個道袍飄飄。
“貧道念溪,”道士作揖時,腰間三清鈴發出響聲,“貧道在此等候施主已多時了。"
小螃蟹欲爬欲不爬。
念溪眼中繃不住流淚,滴在船闆上竟開出白花。
“貧道師父生前為煉丹,不光取了土枭族的性命,還取了九百九十九隻鼠妖做藥引。”念溪腰間鈴铛發出凄鳴,“八月飛雪,安瀾村村民遭殃,皆是我們的錯,貧道才知所謂的“道”,是用你們的命換取來。”
河面突然翻湧。
“貧道,”念溪語聲越來越淡,“罪孽深重,不得超生。"
小螯鉗輕輕碰了碰念溪衣角,想起自己兄長亦曾為了保護自己,咬傷過同類的屏尾。
小螃蟹頓了頓:“兄長說過,怨恨比死亡恐駭。”
念溪跪地,腰間三清鈴铛連裂,似自身将在消逝。
原來青峰山上有一座道觀,觀中住着一位大道士,名喚謝離岸。謝離岸道法高深,在大昭寺裡認識淩驕驕,謝離岸專以降妖除魔為己任。他座下有十餘名小道士,皆是自幼入觀,修習道法。其中一名小道士名喚念溪,性情溫和,心地善良。
那一日夜裡,謝離岸得知沣城有一窩鼠出獄,便帶領衆弟子前去捉拿。那鼠妖共有十隻,皆是女子模樣,妖力低微,很快便被謝離岸一一擒獲。謝離岸道:“這些妖孽,剝了皮放入元續爐中,煉成丹藥,定能助我道法大進!”
衆弟子聞言,皆摩拳擦掌,唯有念溪低頭不語。他想起數月前,自己曾在山中迷路,幸得一隻白色鼠妖相助,才得以脫險。那隻鼠妖雖為妖類,卻心地善良,未曾害人。如今見這些鼠妖即将喪命,念溪心中不忍。
夜深人靜時,念溪悄悄來到關押鼠妖的牢房。其中一隻鼠妖擡頭望向他,眼中滿是哀求。念溪低聲道:“我曾受你恩惠,今日定要救你。”鼠妖輕聲道:“小道士,你若救我們,必會惹禍上身。”念溪搖頭:“我不忍見你們喪命,縱使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次日就是新酒節,念溪主動請纓,負責看守元續爐。他趁衆人不備,悄悄在爐中做了手腳,将爐火的陣法逆轉,使得爐溫驟降。
祭台之上,正當謝離岸命令弟子将鼠妖送入元續爐,準備剝皮煉丹。元續爐的爐火卻忽明忽暗,天降冰雹,未能将鼠妖煉化。謝離岸大怒,喝道:“何人膽敢壞我大事!”念溪挺身而出,跪地道:“師父,弟子不忍見這些生靈喪命,故在爐中做了手腳。請師父責罰!”
謝離岸怒極,一掌擊向念溪。念溪口吐鮮血,倒地不起。就在此時,天空驟然變色,烏雲密布,竟飄起了雪花。衆人驚呼:“八月飛雪,此乃天降異象!”
爐中的鼠妖因爐溫驟降,得以幸存幾隻。她們化作人形,跪地叩首:“多謝小道士救命之恩!”念溪氣息微弱,輕聲道:“你們快逃吧,莫要再害人了。”
謝離岸見念溪奄奄一息,心中雖怒,卻也不忍再下殺手。他歎道:“念溪,你雖心善,卻壞了道門規矩。今日之事,為師不再追究,但你需自廢修為,離開道觀。”
念溪苦笑:“弟子甘願受罰。”說罷,他運起最後一絲力氣,自廢修為,氣絕身亡。
隻是,那幾隻幸存的鼠妖來不及離去,八月飛雪,覆蓋了安瀾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