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礽見到索額圖,方知道,哪怕他已經病重至此,皇阿瑪卻還是拿他做局。
天家無父子,可笑他一直沉溺于皇父的慈愛中。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說什麼父子情深,這點子父子之情,比不過權力之上的那一把尖刀。
他攥緊了明黃色的滿地雲金龍妝花綢蠶絲被,上面繡着的,竟是五爪金龍。
這是皇阿瑪的被子,給他用,實在是逾矩了。
是關心,也是試探。
從前他隻覺得皇父舐犢情深,不曾想所有超過皇太子規格的貢品,除卻這份疼愛,還有别的意思。
他奢華無度,他截留貢品。言官将會诟病他,哪怕這是皇阿瑪賦予他的權力。
“咳咳咳……”胤礽像是要将肺都咳出來,本來蒼白的臉此刻又漲紅。
索額圖見狀,急忙起身,三兩步便走到桌子旁。
他正欲倒水,卻不想打翻了茶盞。
馬上有幾個穿着黃馬褂的帶刀侍衛,破門而入,排成兩列一字排開。
胤礽此時緩過來了,揮手示意他們退下,不料他們卻并不動作。
胤礽心下了然,無奈地笑笑:“叔公,過來坐吧。”
隻見侍衛頭領,跪在門外請安:“太子爺容禀,皇上命我等守衛您的安全,如有冒犯,奴才在這裡賠罪了。”
随即摘下頂戴,咚咚咚磕了幾個響頭,将人帶了下去,門也被關上了。
但胤礽知道,怕是房頂亦有人。
這就是他的皇阿瑪。
人心易變,君心難測。縱是父子,亦相欺相疑。
胤礽努力許久,虛虛擡起手,索額圖便急忙上前握住。
“叔公不必擔心,孤的身體,孤自己清楚,不過是吃多了酒,受了點寒氣,”胤礽在索額圖蒼老的手裡,費勁力氣,寫下一個字,繼續囑咐着,“叔公年事已高,早些回去吧!”
索額圖此時已經滿眼含淚,配上他風塵仆仆的這身行頭,佝偻着的腰努力挺直。
他點了點頭,對上了胤礽肯定的眼神。
“太子爺好生修養,奴才先退下了。”索額圖将已經晾好的水遞給了胤礽,頭也不回,便出了門。
胤礽用力緊握杯子,手一抖,一杯水便灑在了被面上。
皇阿瑪,您不是唐高祖,兒臣也不是李世民。
兒臣怎敢與唐太宗相較?
漢朝的戾太子,倒是更适合與兒臣做比。
這邊卻見索額圖,沐浴焚香之後,求見康熙。
“給皇上請安!”索額圖利落的打了個千。
“愛卿,平身吧。”康熙倒是和顔悅色。
“朕近日總夢見東珠,她是朕的發妻,卻芳魂早逝,年歲不永。又回想即位之初,與卿共擒鳌拜之時。”康熙拉着索額圖回憶起從前來。
“聖上之愛重,臣實在惶恐,唯有盡心輔佐太子,以報聖上恩德。”索額圖自打平三藩之時,堅持反對撤蕃,便不得聖心了。他一向不如明珠,能把握住康熙的心思。
“若孝誠仁皇後在天有靈,也定當感念皇上。”索額圖心下憤恨,若赫舍裡·東珠在天有靈,必然不會樂于看見今日之景象。
康熙打壓太子母族,提拔大阿哥還不夠,又封了諸位阿哥,甚至還将本是太子黨的四阿哥封為郡王——既得高位,他又怎麼會屈居人下,還像從前那個光頭阿哥,後來那個小小貝勒一樣,任人差遣?
太子年紀漸長,羽翼已豐。可皇上卻要折斷他的雙臂,他何以逼保成至此啊!
那個光若月華,燦若驕陽的太子爺,竟在他手裡,寫了個“退”字!
要退到哪裡?要退到何時!赫舍裡氏已經沒有幾個人在朝中了。
自他被迫賦閑在家,朝中親附赫舍裡氏的大臣也開始捕風捉影,搖擺不定了。甚至有幾個人,他得到了消息,已經投到了直郡王門下。
哪怕與明珠這個老匹夫鬥了一輩子,他輸了無所謂。可是太子爺不可以,他是赫舍裡氏的希望。
“朕也時常想,倘若朕不是皇帝,隻在江南做個富戶。将這基業交給保成,朕與你、與明珠,咱們一幫老兄弟,遊山玩水去也,豈不樂哉?”康熙語氣輕松,卻每個字都是陷阱。
索額圖這一輩子,也隻在擒鳌拜的時候,押對了寶,立了功。
論起來揣摩人心,他弗如明珠遠甚。加上他沉溺于黨争,不懂收斂。
當年僅僅因為顧八代不接受招攬,便攻讦直至他退出朝堂,隻在上書房做個教書的活兒。
更是在康熙平定三藩之時,沒少說風涼話。開始康熙削藩,除了明珠幾個,都覺得他要當朱允炆第二。
索額圖亦然。他也不想康熙把江山浪沒了,畢竟這也是赫舍裡氏的希望,保成的江山。
等三藩真的亂了,他得意洋洋上前去,勸道:“臣早知今日之禍,聖上之本意無有過失,此乃明珠之讒言所緻,臣請誅明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