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日後的上午，薇利亞好容易在工作間中收拾出一塊幹淨桌面，攤開筆記本，将咖啡放在一旁，對站在身邊的路加點了點頭。

路加接收到她的信号，着手進行通訊鍊接。幾秒鐘後，一個灰色頭像出現在半空中，瓦西裡的聲音傳了出來：“聽得到嗎？”

薇利亞：“可以。你那邊安全嗎？”

“我在距離住宅區比較遠的邊緣地帶，信号可能不太好。”他答道，“周圍一覽無餘，沒有人。”

自從上次在阿瑟·蘭徹斯特的三維影像之下會面之後，這是薇利亞第一次嘗試同瓦西裡進行即時對話。有些事似乎隻有通過這種方式才能捋清楚。

目前基地的情況比較複雜，阿列克謝的技術人員對通訊做了諸多限制。同其他俘虜一樣，薇利亞的終端隻能接收外部信息，無法發送任何消息。唯一的例外是她能和維克多電話聯系，但這種聯系處于人造人的監控之下。

瓦西裡的通訊權限沒有受到影響，他可以任意收發消息。而且他有辦法和APA的上級取得聯系。APA首領不在地球，要想迅速聯絡首領，勢必動用超光發信器。但基地唯一一台超光發信器在北貝加爾斯克官署，有人日夜看守，瓦西裡即便能夠利用自己的身份接近這台設備、發送信息，也會很快被阿列克謝察覺。

因此他采用了迂回策略——通過網絡将消息發送給位于地球上其他基地的APA成員，再由該成員利用當地的超光發信器向首領發送加密信息。西伯利亞基地不會有人監視他的網絡通信，這個方法萬無一失。

至于薇利亞這邊，她自己的終端無法與瓦西裡取得雙向聯系，但她可以利用路加。

路加的通訊權是完全不受限的，隻要他願意，他可以與基地中的任何一個人聯絡。之前薇利亞有生活上的需求時，也都是通過路加告知阿列克謝。

盡管薇利亞推測出了路加的傾向性，但她向路加提出這個請求時，心裡還是沒什麼把握。畢竟在他的指令層級中，阿列克謝的命令占據高位。說不定到最後弄巧成拙，路加将所有事情向阿列克謝和盤托出，造成比較尴尬的局面。

好在她沒有賭錯，路加有自己的目的。他瞞着阿列克謝替薇利亞和瓦西裡建立了聯絡通道。就這樣，薇利亞通過極為曲折的方式，和APA的首領取得了間接聯系。

現在，路加究竟是站在哪邊的？薇利亞已經繞不清楚了。唯一能夠肯定的是，他想救阿列克謝。

這一點，是她、路加和瓦西裡三人之間達成的共識。

起初阿列克謝提及APA時，顯然沒有考慮那麼多。但薇利亞知道，一旦他意識到問題，就會立刻限制瓦西裡的行動，避免她和APA之間發生牽扯。因此，她趁着前次見面的機會做好了這一切安排——一場發生在阿列克謝眼皮子底下的密謀。

——

“APA好像并不排斥以超出限度的暴力手段解決問題。”薇利亞輕輕旋轉手中的鋼筆。上次見面有很多事沒來得及說清楚，她決定趁此機會問個明白：“就拿這次來說，在我看來，報仇是必要的，但是，讓做錯事的人受到懲罰就夠了。為什麼APA會同意阿列克謝的計劃，默許他殺死這麼多無辜的人？難道APA有仇視人類的傾向？”

“不會。”瓦西裡的聲音說道：“APA成員絕大多數是人類。人類是組織的基石，因此組織本身不大可能仇視人類。人造人很容易成為被保護對象，但要想加入組織卻很難，APA隻接收有一定能力或影響力的人造人。”

“至于這次阿列克謝的這件事，”他解釋道，“他的仇人中有很多已經離開基地，報複實施起來會比較困難。另外，APA有個聽來非常不近人情的說法——人造人的存在關乎全人類的利益，人類不可能輕易放棄這種便利，除非人造人本身的負面影響巨大，給人類帶來切膚之痛。因此，隻要有合适的機會，APA并不介意策劃一場足以刺痛整個人類社會的大規模暴力事件，這是推動變革的有效手段。”

薇利亞沒說話。

過了一會兒，瓦西裡再度開口時，聲音裡帶着幾分不确定，他似乎害怕這種過激的理念會引發薇利亞的反感。

“針對這個說法……阿列克謝恰好有相應的能力和欲望。”他說，“所以，APA與他一拍即合。”

薇利亞又沉默了一陣子。

“你們這個說法，讓我想起《神們自己》開頭的一句話。”最終她說。（注）

“什麼？”瓦西裡沒聽清。

“‘有人認為，公衆希望環境得以保護，人類的存續得以實現，實際上，公衆所期望的隻有一件事——他們自己過上安逸舒适的生活。’——就是這麼說的。”薇利亞道：“把環境換成人造人，似乎也說得通。”

瓦西裡那邊安靜了幾秒，“也就是說……你能理解這個理念？”

“我可沒這麼說。”薇利亞道，“隻不過這類概念的确是基于事實，當年地球就是這麼陷入絕境的。直到公衆的利益受到切實威脅，情況才開始好轉。”

她停頓片刻，“但是，這不是殺害無辜的借口。機器人第零法則的隐含條件中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即便為了人類整體，也絕不可濫殺無辜。”

語畢，她有些不安地看了路加一眼，對方沒有任何反應。路加的行為倒也不算是違反了這一隐含條件，他頂多是不作為而已。

瓦西裡那邊很久沒有回應。

薇利亞等了一會兒，清清嗓子，換了個話題：“APA難道沒有考慮過從基地救出一部分人造人？全部救出當然不現實，但是，在不被星盟察覺的情況下救出幾個人，對你們而言應該不難吧？”

“其實……是有的。”瓦西裡的話音逐漸低落：“阿列克謝他很厲害，組織一直在争取他，也給了他逃出這裡的機會。但是，他拒絕了。”

薇利亞呆住了。

“現在想救他，不是那麼容易。組織來不及作安排，而且他在軍部面前暴露太多了。”瓦西裡頓了頓，“所以我隻能請求你，如果你幫忙，事情或許還有轉機。”

“我會盡力。”薇利亞出神地盯着空蕩蕩的紙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