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個事齊總肯定想不到,她每年都訂《天文愛好者》。”
他讓助理訂了《天文愛好者》,翻開一看,後面中學生的競賽題仿佛天書。
“她最近喜歡吃文華東方酒吧裡的炸薯條。我已經跑了三趟了。下回齊總去買好嗎?”
不好,他被拒絕了,最近不想聯系她。
“今晚出事了。花華集團的董事長約她打牌。去了才知道有多人運動的意圖。我們兩個掀了桌子,出來的之後他們仍然打電話騷擾。老闆這回真怒了。八點看微博。”
不久之後的傍晚,崔璐在齊迎亞的停車場門口攔了他的車。
那天她也是這樣穿着單調的灰色西裝。輕盈得像一隻蝴蝶。
“花華集團的董事長面對記者痛哭下跪的樣子真醜。”她拉開車門,沒大沒小坐上副駕駛的位子。
桃色醜聞從來算不上暴擊。
王陵珊下場手撕對方騷擾隻算虛晃一槍,台面下的金融擠兌才是她的殺招和報複。對方下跪痛哭與性騷擾無關,是為了懇求記者刀筆留情,也是為了懇求投資者不要撤資。這裡面,他齊迎亞小小的推波助瀾,隻算錦上添花。眼下花華集團上市失敗已經闆上釘釘,等大家把市場份額一分,破産就是一夜之間的事兒。即使是為了利益,他同樣會推波助瀾。
“騷擾商業對手以及洩露公司高層隐私都是違法行為。”
一直以來,他卑劣的縱容了這種行為。但他想到此為止。
“她拒絕你不是因為讨厭你,是因為她讨厭地産商人,雖然她自己也是地産商人。”
崔璐從西服口袋裡掏出一塊德芙巧克力填進嘴裡:“我覺得你不錯。這事不違法,我又沒告訴你她底褲什麼顔色是吧。你喜歡我老闆,我忠于我老闆,我們都希望她快樂。我覺得你應該跟她表白心迹。不是幹巴巴的光說我喜歡你。得聊點什麼。诶,齊總你不會沒談過戀愛吧?”
齊迎亞直接把崔璐扔在路邊。
崔璐有點聰明,但是隻有一點。她看出來王陵珊的孤獨和柔軟。可惜卻長了個戀愛腦以及一張不讨人喜歡的大嘴巴。最不能忍的是她居然在他車上吃甜食。
短信仍然在六點之後發來。
“迪奧的那支香水。同一支香水國内專櫃和瑞士專櫃不一樣,她走了好幾個地方,才被sa告知那個味道隻有瑞士專櫃有。”
他把一次商務會面約在了瑞士。回程的時候買了10瓶那個味道的香水,結果被海關懷疑是代購,交了罰款。
“她現在跑步的時候不聽歌,追《神探夏洛克》。她的眼神告訴我,比起福爾摩斯她更偏愛華生。”
他抽空看了那部劇,比起福爾摩斯和華生,他更喜歡艾琳。跟她一樣,都很迷人。
“我老闆最近好像在為白鹿城船企的破産頭疼。這不是地産商人應該考慮的問題。所以!齊總認識申城國資的人嗎?”
他因公去申城的時候,順道見過申城國資的人,不鹹不淡地問過幾句。得知大緻已經沒有什麼問題,沒插手。
“我老闆最近愛上了吃。她說幹燒冬筍關鍵是配菜雪裡蕻要用當年腌制的。我猜今年之前她連雪裡蕻是什麼都沒見過。這兩天她還到處找刀魚馄饨吃。齊總再不努力,小心她哪天愛上廚子。”
沒有再努力,但他默默找了兩個國賓館曾經的小師傅去王陵珊公司面試飯堂廚師。
“她剛剛表揚你了,新地的事,她說齊總手段高明。她沒生氣。對了,她桌上有一套明信片。擺了兩天了,看品質不像是商品。不表白也來刷一下存在感吧,不然……啧啧啧。”
他去了。建議王陵珊換個秘書,他說這個嘴碎。王陵珊沒搭理他。
“我問了老闆明信片的事。老闆說這些照片是從2004年到2012年每次象限儀流星雨劃過夜空的時刻。拍攝地點是升州紫金山。齊總應該知道吧,她母校是升州的南大,她當時學的專業是天文。”
不知道。不過現在知道了。
齊迎亞把《天文愛好者》雜志翻出來,獨自用餐的時候開始研究上面的中學習題。
“老闆今天問了我很奇怪的問題。她是這麼說的:你有沒有懷疑過你對這個世界的認知?我是說就像楚門一樣,漸漸發現了一些端倪。這些端倪給了你……呃,它們會讓你開始懷疑你曾經堅信不疑的世界。齊總,你呢,你懷疑過嗎?”
沒有。
他對自己,對家族,對世界的認知都很清晰。
大衆認定了他脾氣不好,其實他隻是壓力過大。醫生說照這麼壓下去用不了十年,他就得患上便秘或者口臭。他找不到開解的辦法,隻能遵從醫囑開始忌口早睡并倒掉咖啡改用開水泡枸杞。
有一陣子,他覺得人生無趣。生出了跟齊染同歸于盡的危險想法。
其實他不像外界傳聞的那樣對齊染有瑜亮情節。他是單純讨厭齊染,或者說很憎惡,甚至仇恨。這種情感無關家族,更無關那該死的祖孫輩分,純屬個人恩怨。
說回他自己,豪門、獨子、家庭和睦,仿佛這世界賜予了他最一流的眷顧。可高樓像是筍子,到處都能拔地而起。
曆史告訴他,如此瘋狂一定會累積天量風險。他着急,卻想不到解決的辦法。他幾乎讀遍了全世界關于危機的書,遍尋不同國家實打實的應對和改革方法。那感覺就像置身于準備在崩塌的殿堂,卻無論如何都沒辦法找到離開的辦法。
當南方同業的老闆每個星期約世界冠軍陪打一場三十萬的台球,他無法抑制對自己所處的行業感覺到絕望。
他樂意賺錢也樂意消費,但錢對于他來說,最重要的用途是用以達成某種目的。商業巨鳄每一次調動自己及他者的資金,都可以做成很大的事。他想做一些有益的事,但他又覺得自己做不到。
也許人家比他通透,揮霍才能揮霍幾個錢。與必然的周期和未來對抗才是蚍蜉撼樹。
他沒有夢想。
責任太多了。不可以讓公司倒在他手上,要娶一個帶得出去的女人,不可以做極限運動,要學習管理和經濟,不可以完全信任兄弟朋友,要儲備好過冬的柴薪,不可以讓被人發現他的打算。
他甚至不期待未來。
“她把《天文愛好者》和明信片全扔了。”
他去了升州,爬紫金山。
表白被拒之後,他很久沒有找過王陵珊,更沒有去查王陵珊的過往。他不想招人煩,也不想窺探别人的隐私。
但他去了升州。
紫金山成了他忙裡偷閑的地方。
這裡距離恰到好處,可以遠離薊城,又随時能回得去。
他對崔璐的短信開始有奇怪的期待。
去得次數太多,他不可避免認識了幾個天文台的職員。那些人不關心商業,不知道齊迎亞是誰。臉熟之後,偶爾也能聊幾句。
他成了很好的傾聽者。
聽他們說星空,說相親對象的彩禮要求,說航天,說晉升名額,說理想,說不作為的副主任。隻聽着。紫金山的綠樹蔥蔥、星空天穹仿佛都跟薊城和父親隔了好幾個光年。
齊迎亞不能共情他們的快樂和煩惱,也沒有說自己失眠的原因。
有一天,他們說起讀書的時候。
說那時多麼快樂。
一個人說他是他們市的數學高考狀元,另一個說真巧他也是,又一個說誰當年還不是個狀元。插科打诨,頭皮屑和煙灰飛得到處都是,然後有人說起一個牛逼學姐。
說當年難到翻天的天文物理學,一學期她一節課都沒去上,教授一氣之下平時分給她打了個鴨蛋,可是人家沒挂科。因為期末考試人家考了滿分,平時成績占40%,牛逼學姐以平平無奇的60分綜合成績擦線過了。打那以後,平時分就占41%了。
接下來的日子,牛逼學姐爆發出驚人的才能和天分。學校給了她保研的機會,甚至有老教授鐵了心要自掏腰包送她去考伯克利。大家都認為她有刻苦之外真正的天賦。
可不知道她為什麼沒讀研,還在畢業後拉黑了所有同學老師。
她就像墜落黑洞的恒星,在離開前爆發出動魄驚心的光芒,然後消失無蹤,留下一個塵埃閃爍的傳說。
“也許她去賺錢了。”齊迎亞說。
有人狠狠抽了一口紅南京:“不能跟錢學森談錢。也不能跟我們談。雖然我們什麼都不是。”
他們堅信她有難言之隐。
她确實放棄了星空。
齊迎亞匿名給天文台捐了一筆款。
吵鬧又沒有邊界感的崔璐給了他一顆火種。火種點燃了金錢不眠的薊城夜色和美豔女郎,露出後面的星野山巒。醫生說他不需要再喝中藥,他有了不休的動力,渴望有朝一日可以跟個一直拒絕他的女人說:“要不你把世俗的恨都留在薊城吧。你走,去追逐你真正渴望的生活!”
他的酒窖裡混進了奇怪的東西,兩瓶紅星二鍋頭擺在亨利四世旁邊。他的書房也混進了奇怪的東西,碩大的天文望遠鏡跟裝修風格割裂。
崔璐擡頭看了一眼監控。
目光錯過時空交彙在一處,薄薄的一塊屏幕隔絕了生死。
齊迎亞眉頭微顫,幾乎遮掩不住心痛。他打從心底裡比劉幸福,比文達更希望崔璐活着。
“珊妹放心。小齊總天真赤誠。道不同不互相打擾。”郁杭誠懇說。
王陵珊勾勾嘴角。
一聲輕笑。有那麼一瞬間,薊城的繁樓豪車,人聲鼎沸都隐沒在了漫天大雨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