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科全書說灰蝶無法高飛。
崔璐朝向大雨傾盆的天地毫不遲疑地邁步而去。
時間在這一刻有了斷裂的迹象。
空空蕩蕩的灰色樓架外是光線漸弱的薊城。視野最好的攝像頭在崔璐消失後隻能捕捉到長久的空鏡。
畫面上秒數仍在躍進。
“嘔!”劉幸福忍受不住從椅子上彈起來,一把推開闆房門,把頭伸進風雨裡嘔吐。
商場裡。
“我希望珊妹能搬到壽比胡同裡來。”
王陵珊:“……”
郁杭見她不講話,把海瑞溫斯頓的袋子全騰到一隻手上,用空出的一隻手握住王陵珊的手腕,将她拉住。目光語氣盡表拳拳之意:“我不止希望珊妹幫我處理婚事。我還想要珊妹搬到壽比胡同裡來。”
王陵珊一臉冷漠。
壽比胡同在薊城,除了占個二環,其他方面說不上好。
這破地兒的前身叫臭皮胡同,曾是大太監魏忠賢的居所,自古以來就沒出過正面大人物。
郁杭買的那個院子,車停不進來,大門還正對着公共衛生間,每一個到訪的都像剛從廁所出來的一樣。但凡在薊城核心區域買得起房子,就不會選這個地方。
“必要性在于?”王陵珊掙了一下,沒掙開。
“必要性在于我想要。”
一瞬空白。
王陵珊反應了足有兩秒鐘。方才确認自己竟在一個晃神的功夫站到了壽比胡同那間四合院的正堂裡。
廊院中的燈感應到有人出現,紛紛由暗轉成微亮。沒多久,昏黃的光就從門口渡了進來。
這是怎麼回事?!
崔璐又回到了畫面當中!
在從十八樓跳下去不久之後,她重新回到了監控畫面當中!
劉幸福吐得差不多,一擡頭,被吓得差點把最後一口咽回去。緊接着被自己惡心得崩潰,又是一陣亂嘔。
這一回崔璐沒有了之前的得體。
人匍匐在地上,原本修長的大腿朝向奇怪的方向翻折着。灰色的衣服沾滿砂石、泥土和血污。
短短十幾秒,兩隻慘白的手就更替拖拽着她扭曲的身體橫過了大堂。
陰森的灰色樓架下。崔璐如同地獄爬出的惡鬼。奮力往沒建造扶手的樓梯上爬行,每一下躍進都爆發出異于常人的力量。蔥白的手指刨抓地面,留下觸目驚心的血痕。
“沙沙”的電流聲中摻雜了肉和斷骨摩擦地面的聲音,從一個畫面轉到另一個畫面。刮得劉幸福渾身汗毛乍起。
王陵珊皺眉。
最近兩個月,她抗拒來這座四合院兒。
在小王和失業青年的相處中,這座四合院兒一直都是類似于“邊界”的存在。一到這裡,他們各自都顯得破綻百出。
中介小王搞不來地下室施工許可證,也請不來一隊又一隊的專家。隻有王總才能如此高效,三天之内,修複的修複,設計的設計,就連水電、地暖、新風系統都請來了最一流的團隊。
至于郁杭……
身處這座院子的郁杭令她感覺到了危險。
對待這座院子以外的人和事,他一向松弛随意,比劉幸福還好說話。不論是4S店給他貼錯車膜,還是在咖啡店被人插隊,他從來不逼逼賴賴,總是樂呵呵說:“那就這樣吧。”
唯獨在涉及這座院子的問題當中,他不是。
舉個例子。
垂花門往裡的屋兒,有一件說一件所有的家具都是他自己畫樣,量着屋子現場定制的。
木頭搬進來,直接在屋子裡開工。他拿着圖樣跟大師傅們讨論的樣子不止内行。有些細節甚至是他撸起袖子自己雕出來的。
最終打出來的物件,全都像天生長在屋裡頭一樣,一絲一毫都不差。
毫不誇張的說那些家具都很美。美到王陵珊覺得使用它們是浪費,是亵渎,是暴殄天物。
但這其中有值得注意的特點,比如家具樣式均低矮、傳統。美的同時。錯落有緻的一切給人以禮制森嚴的錯覺。還不至于壓抑,但有一點壓力,感覺身處其中就必須遵守它内在的規則。
站在打掃好的屋子裡,王陵珊不止一次有過忘記時代的感覺。仿佛外頭的紛繁都市與這個院子是兩個世界。
這裡極靜、極慢、極安全、極有序。
郁杭對整座院子安排得細緻入微。
地上一層,地下兩層半。
地上制式正規、庭院古雅,是生活氣息很濃的居處。自然光從镂空的院子落下進入更深的庭院。
地下院落意境深幽,四周環繞着雪茄室、紅酒室、琴房、影院、棋牌室、訓練室……應有盡有,盡善盡美。
與平日裡的随性不同,這座宅子的每一個細節他都要求嚴格。
王陵珊裝修自己家都沒有用過這樣的心。她幾次想把這個活包出去,無奈承接高定的優秀團隊沒有辦法令郁杭滿意。他變成了那種苛刻又神經質的客戶,将就不了一點。不計成本,絕不退讓。直到磨得人家撂挑子不伺候。
王陵珊被搞得頭秃。兜兜轉轉,隻得郁杭加錢,王陵珊看在錢的份上,全程親自跟進。
舉個例子。這座院子有兩套燈光系統。
其中一套與建築渾然一體,會随着時間、季節、天氣自動漸變,自然如同日月光華、時令輪回,如果不特意提示大多數人發現不了。
這套東西不止得當下美觀。還得從防水、防曬、防凍,以及日後維修的便利性各個方面考慮。這個活兒極其磨人,有的廠商一聽就撂挑子不幹。給錢都不幹。要不是王陵珊本身就是地産商人,公司平日裡多跟這些上下遊廠家有來往,人家多少還要考慮未來合作,否則郁杭這院子現在還通不上電。
重金疊加用心,成效總歸顯著。
歲月的流逝開始在這繁華中心的别院裡停滞。王陵珊對這座四合院也變得有了感情。
放眼所及,一草一木一桌一椅,都是她嘔心瀝血的結果。
比如此刻,她手邊有一碟紫砂盤,裡面盛着一小株菖蒲。這是她拜托園藝大師親手設計栽種。形似野草,瘦削狂放的菖蒲,栽種在她叫不出名的苔藓、蕨類、沙石當中,随手擺放,野趣又不失文雅。
菖蒲旁邊的建盞則叫黃金盞,是金油滴的一種。她親手挑的,均價五萬一隻,攏共帶回來十二隻。如今桌上的這一隻,盛着半盞涼了的茶,看湯色大概率是流香澗的肉桂。
除此之外,垂花門外的太湖石是她跟師傅們一起搬進來的,院子裡的海棠樹和樹底下挂着的八哥籠子是她挑的,桌上雙面繡的台屏是她以前自己一直想買的,雕成竹葉用來插線香的那塊兒翡翠是她跟客戶去賭石開出來的……
在某一個自制力松懈的時刻,她愛過這座院子。
這院子滿足了她個人對中式院落的幻想。或者說,這院子滿足了她對家和生活的幻想。
帝都薊城,暗流湧動。
權力和金錢的味道令城市蒙了冷漠的調子。
不走進去,誰能想到那扇并不太起眼的廣亮大門後頭别有洞天呢?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每一個季節推開每一扇窗的景緻她都計算過。雨夜淺池裡魚兒們擺尾的樣子,她幻想過;冬季晴日後院的柿子樹結果了,她幻想過;這座院子的住戶在不同的季節裡穿過廊院的身影,她幻想過;晨光、夕陽灑進窗棂的溫度和光影,她幻想過……
她在郁杭面前表現出用心隻是為了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