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她就要死了,她在薊城這麼多年,到死都還沒找到一處可以令自己靈魂安靜下來的去處。
這座院子寄托了她沒有啟齒的夢。
夢碎在一切都幾乎塵埃落定的時候。
垂花門往外的一排倒座房,郁杭空出了間屋子,打了套榆木擦紅漆沒有任何紋樣的桌子闆凳擺了進去。除此之外,隻有一桶農夫山泉和一袋一次性水杯。
“阿姨休息間?”
這一屋子的桌椅闆凳加起來都趕不上屋裡一隻日用的建盞金貴。
“會客間。”
“珊妹可以進垂花門。不用坐榆木椅子。”他玩着手機裡的俄羅斯方塊遊戲,漫不經心的安慰她。
小王天真無邪:“改天您來我家,我給您留最軟的椅子。宜家買的,超舒服!”
當時他停下手看她,笑盈盈的,眼裡潋滟着明媚春光。
小王以仰望金主的虔誠與之對視。
他動了動嘴,似乎想問她:宜家的椅子跟榆木的椅子本質上有什麼區别?王陵珊那時眨眨眼,露出“宜家椅子是我家最貴的椅子”的自信。
兩人最終都沒說什麼。
她的心卻自那日涼了下去。
屋裡頭頂奢配置封建禮教,屋外頭榆木疙瘩沒有禮貌?
這不是正常人的邏輯。雖然她也不樂于在家會客。很多人都不樂于如此。可是什麼樣的人才會對待來訪者表現出如此無禮傲慢的态度呢?
都不能說是一般的壞人吧。
如今想起來,早在那時候他就已經希望她住進來。
“咱們在衆目睽睽的商場中央憑空消失,明天不會上新聞嗎?”
“沒事。”
還是那副天塌随意的樣子,随手将裝了上億珠寶的購物袋扔在地上。單手扯開浴袍,拿起搭在椅子上的海綿寶寶居家服套上,然後又踩起一雙闆鞋。
穿好衣服擡頭,正對上王陵珊瞪得渾圓的眼。
他沒解釋,直接伸手拉着愣在屋子中央的王陵珊出了屋。
崔璐再一次來到十八樓。
隔着電子屏幕,能感覺潲進大樓的雨裡混雜了奇怪的東西。雨水墜落地面,電腦喇叭裡忽然傳來了彈珠散落的聲音。
那聲音細碎的如同雨珠砸落地面。雖然看不清,但确實有雨珠以外的東西彈起來了。
它們更清脆,更冰冷。
風雨從無盡的黑暗中墜下,在馬上打濕皮膚的瞬間被看不見的力量隔絕開。
王陵珊被郁杭拉着往前,走得跌跌撞撞,可就連踩在水坑裡的鞋子都沒有被打濕。她可以聞到雨水的味道,可以感覺到空氣中濕潤的涼,卻置身于溫暖幹燥的自我當中。二人一同穿過爬藤蒼翠的胡同,站到通向正街的胡同口。
胡同口對着簋街,大雨天,行人都在店裡躲雨,放眼看去,車流熱鬧,一盞盞燈火明亮的食肆中有能夠目視的人聲鼎沸。
郁杭似乎不太滿意天氣。
他輕輕揮手,下一秒風雨便幾乎熄滅了。
少頃,半天上的雲飄散開,露出了霧蒙蒙的月光。
王陵珊不可置信的看他。
她從未想過這世上有什麼東西能如此輕易改變天候。郁杭松開她的手腕,輕輕一推她的背脊,把她推到正街上去。
離開他,細雨便落下了。
雨水涼涼的細細的,落在王陵珊臉頰。
她仰頭。
一瞬為界,帝都繁華在這一刻徹底不同。
天上的煙氣依舊彌彌蓋蓋無法消散。
已成虛無的亡人仍徘徊在華彩霓虹之上。
可霓虹廣廈之間有鳳凰展翅巨龍騰躍。
許多不知名的神奇生物混迹車流。雨小之後,遊人開始從食肆湧出,連帶着湧出的還有人聲鼎沸。
王陵珊原地轉了好幾圈。
目光所及,盡是光華繁複、萬物昌盛。
細雨跌在臉上。
那細細的冰涼的水,覆蓋了臉上沉積已久的面具。那些細碎的,闊别已久的情緒,被沖刷出來攪到地上,在這樣涼的秋夜裡深入大地。
當年離開升州的時候,她抛棄了所有的妄想。她在薊城活成了個唯利是圖的人。可,若這世界不是她曾以為的模樣。那……
在人生的最後,她竟憑的生出許多奢望和不甘心來。
“我希望珊妹搬到壽比胡同裡來。”
郁杭第三遍講述起他那令人費解的邀請。
王陵珊認真的看着他。
他頂着淩亂的發型,穿着印了海綿寶寶的棉質居家服,褶褶巴巴像是胡同裡剛睡醒出門扔垃圾的尋常青年,實在是太真太實太觸手可及了。
可月光落在他光潔的臉上,神儀明秀之間,他又像淩駕于萬邦之上的王。他身體裡流淌着的,漆黑洶湧的靈魂,像都市邊緣離岸的洋流,像海更深處的海,令人既畏懼又無限向往。
妖都這麼有蠱惑性嗎?
王陵珊抿着唇,憋住了那個“好”字。
崔璐奮力爬上十八樓還未建好的大樓框架,朝着不久前縱身的虛無爬躍。
地上彈起的“雨霧”在某一刻産生了變異,開始在半空中慢慢裂變出模糊的人影。那是個男人的輪廓,高瘦而薄,戴着鴨舌帽,看不清面容。
男人向内,崔璐向外。
相交而過時,誰都沒有側目。
崔璐翻身墜樓的最後一幀,臉突然不見了!
這樣講起來很費力。其實整個過程不過短短幾秒鐘。而後,一個墜落,一個消散。
仿佛誰都沒有來過。
王陵珊認為自己終究還是被引誘了。
“住進來,然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