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二日,二十二點,大雨漸歇。
張斌挂斷電話之後去了衛生間。
對于像他這樣的人而言,接到深夜來電從來都不會有好事。
剛才,電話裡的人說齊染被人謀殺了,需要他立刻去一趟故宮博物院。
扭開水龍頭,細緻的搓洗完每一個指縫,又噴了兩泵香水。
密閉空間裡香水迅速擴散出煙草和皮革特有的味道。
關燈的時候,順手撥開排風鍵。
除去紀律,他很不喜歡這些東西。
無奈外交部個頂個都是人精,他必須要掩蓋保養槍支之後手上遺留的槍油味。
盡量快的換上西褲和襯衫,一邊整理領子一邊抓起保險櫃上擺着的手表和鋼筆。
趁着夜色出門。
軍校畢業後,他一直服役于第二炮兵部隊司令部。
兩年前,他接到一封古怪的調令——保留原職,從第二炮兵部隊司令部借調到外交部辦公廳。
“怎麼,覺得受委屈了?”
“報告首長,人民政府和軍委不存在可借調關系。”
“這是任務。”
“保證完成任務!”
那天,他脫下軍裝領了張“張斌”的身份證,搖身一變成為了外交部的公職人員。
接下來的兩年乏善可陳。
說是任務,卻沒有任務目标,沒有支援,沒有可供彙報的人。每天埋頭在冗雜的文件中,接無數的電話,開開不完的會,夜以繼日辦理文電轉運、溝通各方情況、協調内部工作。
齊染死了叫他去現場,這不合理。
齊染是外交部軍控司的副司長,張斌是辦公廳主任的助手。私下裡他們甚至沒吃過飯。
兩人為數不多的淵源一是母校,二是都當過兵,三是都來了外交部。但齊染是比張斌大六屆的學長,在學校他們并沒有過交集。
張斌畢業後去了二炮。那是支獨立作戰部隊,軍委直屬三大軍種總部之一,遍地都是汗水、熱血和塵土。而齊染則在總參謀部任職,總參謀部也是軍委直屬,赫赫有名的四大指揮機關之一,與作戰部隊迥然不同這是個随便扔支筆都可以砸中将軍的地方。
兩年多以前,齊染轉業空降到了外交部軍控司擔任副司長。
不久之後,張斌接到了那個匪夷所思的任務。
前不久老首長約張斌吃飯,席間他問過。
“任務跟齊染有關嗎?”
“你在辦公廳,他在軍控司,關注他幹嘛?”
張斌不關注齊染。但齊染很關注他。
齊染的工作相比其他人顯得非常不飽和。有事沒事就往辦公廳跑,一坐就坐一個來小時。蔣主任被他搞得不勝其煩,每次聽說人準備過來就提前關辦公室門。
這可苦了張斌這個助理,一天天忙的要死還總是要面對那張讨人嫌的臉。時間久了,他也明白,齊染就是來找他的。
這很難讓他不多想。齊染要麼是個愛好男的兔爺兒,要麼對他有别的企圖。
“我在外交部做了兩年。”
“不幹的挺好嘛。我聽說他們明年準備提你了。”
“我認為組織應該考慮把我派到更需要我的地方去。”
“我認為你認為的不切實際!你除了英語還會說什麼外語?人話都聽不懂還指望人家把你派出去?”
“我想回二炮!”
“任務沒完成哪兒都别想去。”
“兩年。”
兩年來他連任務是什麼都不知道。
“你小子平時都不看電影嗎?人家三年三年又三年,快十年才抱怨。你才兩年,你可忍忍吧。拿着兩份工資幹一份活,又沒人虧待你!”
人家起碼畫了個三年的餅。
“你們就沒想過讓我回去。”
“胡說八道!”
張斌有真憑實據。
張斌離開二炮前戰友們認認真真給他辦了退伍儀式。
送别之後,他們迅速擦幹送别的眼淚,當天就删除了他的一切權限。先是迫不及待把他踢出了所有群聊,又直接回收了他的宿舍。他們甚至沒通知他回去收拾東西,而直接把他的證書、獎狀、勳章連同鍋碗瓢盆都打包寄回了他的老家。
被開除都不至于清理得如此迅速。
現在,軍控司的副司長死了,他們連夜找辦公廳主任的助理去現場。
那麼,齊染怎麼會死呢?
這一夜,像是一場密謀已久的行動。
明明是暴雨如注的天兒,霧氣卻在雨小之後悄無聲息的覆蓋了整座城市。
張斌打開收音機,午夜電台裡放着港台女星的歌:“再美的花朵,盛開過就凋落,再亮眼的星,一閃過就堕落……”
換了幾個台。并沒有找到路況播報。
細密的水霧黏附在擋風玻璃上,迅速凝結成一顆顆小水珠。張斌打開雨刮,單手握着方向盤将車踩停。
交通燈由黃跳紅。
平日裡用以維持法度的光芒在車窗前迅速暈成一灘模糊的血紅。
三天前,張斌曾經預感到齊染要出事。
那天傍晚,蔣主任讓張斌給軍控司送份着急的材料。他到地方發現齊染早就走了,辦公室一如既往忘了鎖門。
不鎖門違反保密規則。
齊染一向熱衷于在規則的邊緣摩擦。
他手底下的小姑娘們倒都很喜歡他,說齊副司平易近人還沒有距離感。
張斌無法理解那些小姑娘。一位把部長車撞了還企圖逃逸的副司長,一位開會的時候又嘬牙花又修鋼筆的副司長,一位帶薪拉屎拉到清潔阿姨憤而寫舉報信的副司長……
張斌也不好說這位仁兄是中年叛逆,還是天生反骨了。時間久了倒也習慣齊染違這種表面的規。
他走進齊染辦公室,一如平時順手将他桌上的不知道哪裡找來的陳年雜志疊好,又将蓋好筆蓋的鋼筆放回桌上。
突然,他感覺很不舒服。
那是一種離開戰場之後再也沒有過的感覺。他按部就班将各項電器的電源斷掉,做好一切後,他輕輕鎖上辦公室的門。
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後,心開始發慌,就連喝水都讓他心煩意亂。
張斌的正職是參謀。
行兵打仗,上肩扛着國家未來民族興衰,下手握着萬千同志生死信任。參謀長一天說八百遍:要理智。
作為參謀,他非常不願意遵從這種毫無邏輯的感覺行事,可他又沒辦法把自己從這種感覺裡剝離出來。
如果非要找什麼理由……
他并不認為齊染真的粗心大意。
客觀來講,齊染把自己的本職工作做得非常出色。
這個人對外的時候睿智有鋒芒,談判交涉心思細膩殺伐果決。會議上他看問題從來都是一針見血,給出的方案永遠深遠踏實。
雖然齊染常年無視鎖抽屜、鎖門這類規則。可曆次突擊檢查,他那大敞四開的屋子裡從來沒讓人找出過一片涉密資料。你會覺得他就是故意的。故意把那些老古董氣到吹胡子瞪眼。
有一回他在最顯眼的地方擺了一本快被翻爛的《化學》雜志,如同一個拙劣的陷阱。檢查人員不死心翻查雜志,裡頭果然掉出來份破事故報告,以及一張寫着“天天翻他人抽屜,張百忍都表示忍不了”的紙條,氣得檢查人員都笑場了。
“張百忍是誰?”張斌問他。
齊染叼着煙手指天空:“玉皇大帝啊!”
齊染曾是總參謀部曾經的青年才俊,是老辣到讓人聞風喪膽的年輕将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