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不懂。”
“就是不平等條約。”
這幾個字聽起來既遙遠又刺耳。
張斌此刻才意識到,他所處的時代從更寬泛的緯度看,竟然不是他所認為并熟悉的日漸強大的時代。
他将桌上細碎的食物渣收拾成一堆丢進泡面湯裡,又幫着朱志忠撐開一個新的垃圾袋,忽然問:“老朱你知道齊隊的死有可能跟什麼人有關嗎?”
“兇手叫郁杭。”
這兇手過于沒有懸念。
“說說你知道的情況。”
“據記載,郁杭是在東晉年間憑空出現的……不知道什麼玩意兒。被廣為人知是因為他挨揍出了名。時逢南北朝。兵荒馬亂白骨累累,人間邊境常有妖邪來犯。鄉鎮村裡妖魔鬼怪百鬼日行,繁華城市也總能見到富戶奔走逃荒将妻妾子女發賣為菜人。他就是在那樣的世道進入咱們人類聚集的位面的。一副世界那麼大我想去看看的樣子。殊不知身在亂世,理想太抽象容易挨揍。”
張斌本來他隻覺得齊染不正常。來這個單位,發現整個單位的職能就不正常。現在殺害齊染的惡徒聽着更不正常。
“總之呢,他一路雲遊看人間,惡霸混混打他,修羅餓鬼打他,山魈妖獸也打他,偏他不還手又抗揍。慢慢的就,因為挨揍挨出了名。然後上了咱們的檔案。分類分在安全級别,标簽是膽小怕事。以上是在檔案館檔案裡的全部記錄。可能檔案的記載官方一點,您有興趣我待會兒給您拿來。”
“那不在檔案裡的記錄呢?”
“有一個隐秘的傳說,說他當時走到魏國境内,毫無預兆,屠了北魏國境之内所有的阿修羅。”朱志忠停下手頭上的活,對着張斌笑。
“阿修羅是鬼?”
“不算。他們是一種特殊的人間物種。在人間的各方勢力當中,阿修羅最為兇悍善戰。就像非洲人天生跑得比較快一樣,屬于基因優勢。阿修羅男醜女美,性情癡。阿修羅王常常因為美女與忉利天大打出手。雖然多半時候打不過,但那不是因為單兵作戰能力弱,而是因為天人受傷塗露水痊愈,阿修羅卻如人類,有要害且康複緩慢。單說戰力,他們是能在正面戰場上推動疊了恢複甲的天人的彪悍之師。”
“為什麼隻是傳聞?”
朱志忠說:“因為他看起來脾氣太好了。這傳聞是多年前我的掌教私傳于我的,說是龍虎山代代掌教隻能用口相傳的事。我後來嫌當掌教太煩,把傳承師門的工作留給了師哥。但我師父這人說話做事不誇張,他的原話是:一夜之間,他令魏國境内的阿修羅伏屍百萬。這事引得陰兵和天兵同時來到人間。接着,趕來的陰兵和天兵連帶領頭的将領也都被殺了個幹淨。”
“你怎麼看?”
“以零二年之前人間各大門派對郁杭的态度,我估計這個傳聞不止在龍虎山有。别人的版本我沒聽過。不過啊,咱們人類的壽命太短了。即使有很多文獻和證據,我們也隻能無限接近曆史,無法真正将它鈎沉複原。空口白牙的傳說私底下聽聽就好。具體還是靠自己,隊長您說對吧?”
“零二年之後大家對他态度不一樣了?”
“不一樣。對他态度友善,甚至很喜歡。”
張斌不再插話,示意朱志忠繼續。
“事情是這樣的。零二年之後他成了咱們系統内最牛逼的外包。雖然他這個班上的自由散漫,管考勤的同事煩他煩到内分泌失調。但是人家實力确實逆天,跟他出任務就像上了保險一樣。完了他脾氣好模樣還俊,碰到胡攪蠻纏的群衆,派他去說服教育省老事兒了。慢慢的,大夥兒就都把他當成人類的好朋友了。”
張斌揉了揉眉心,讓妖怪入職,這事不可能沒有阻力。以他對齊染的了解:“他是齊隊長招進來的?”
“對,私下關系很好。休班經常一起喝酒。”
“你很了解?”
“他跟齊染結緣的時候我在場。”
朱志忠回憶:“九八年,齊隊還是軍校的學生。抽調任務負了傷,醫院宣布植物人之後,齊染家的老爺子給當時的隊長去了個電話,很客氣的問這種症狀有沒有可能不屬于醫療範疇。再加上當時任務部隊的首長也很重視,托關系傳話到了保安大隊,意思也是要盡一切辦法救救這孩子。”
“外行不明白,要是醫生救不活的我們能起死回生,那我們直接在大學教課緻力國民醫療算了……”
張斌撐着額頭,聽道士講應該崇尚醫學。
“到了地方我發現齊隊醒不過來真不屬于醫學範疇。他是被拘了魂。”
“拘魂這種事兒在九八年之前,跟盜竊自行車性質差不多吧。小案、頻發,大多都是什麼地精山怪孤魂野報複淘氣小朋友的手段。”
“九八年齊隊這個事兒涉及了當年的佛粥案。是個分水嶺。總之,當時的情況兇險又複雜,為了最大限度保住齊隊長的命,我們請來了當時已經退休的灰先生幫他招魂。灰先生是保安大隊的創始人,那年已經九十多歲了。”
“這個郁杭呢,是跟着灰先生來的。我還記得呢,那天他穿着身兒校服背着個書包,手上捧着一瓶可口可樂。我們在那兒說案子,他遠遠的站在走廊裡發呆。要不是灰先生招呼他進去送東西,我都不會注意他。誰也沒想到他一進屋,瞬間屋裡所有的紙符都化成了灰。老朱我當年也是龍虎山的嫡傳,入編保安大隊之前踢遍三十六洞天所有平輩。那是第一回見到真正的大妖。嚯,那股子妖氣,盛氣淩人呐。”
朱志忠将齊染挂在櫃子上的衣服也扔進垃圾袋裡:“總之,那天灰先生忙着在屋裡布置,郁杭一邊喝可樂一邊在邊上看着。除了浪費了我一點符紙,沒發生什麼不愉快的事。齊隊醒了之後就進了保安大隊。零二年,齊隊成了應急管理組的組長。也就是同一年,齊隊力排衆議讓郁杭當了保安大隊應急管理組的特勤。”
“這當中的四年發生過什麼,我不清楚。”
有點此地無銀三百兩。
“郁杭在崗的這十年,除了考勤沒有别的錯處。而且單從客觀數據來看,他以一己之力拉低了總隊各外勤部門的犧牲率,慢慢的之前反對過他入隊的人也不怎麼提這個事兒了。”
張斌領會朱志忠的言外之意。
當下,隊裡應該就如何處置郁杭産生了巨大分歧。
有一部分人認為齊染如今是自食其果。一部分人承了這個妖怪的救命之恩。再有一部分人會衡量雙方實力,乃至考慮那個不平等條約。當然,應該也有人希望立刻抓捕郁杭。
這個燙手的問題很快就會被扔到他手上。
“我不是很明白這之間的關系。保安大隊不是人類的組織機構嗎?郁杭到底是怎麼過的審?”
“齊隊長力排衆議硬讓他過的。”朱志忠答:“對了,您也是齊隊長力排衆議推薦的。”
也是!
“細說說他的邏輯是什麼。”
“那我大緻跟您介紹一下當下的情況。剛剛說的阿修羅,他們跟咱們一樣,都屬于人間。人間現在就像是軍閥割據的這麼一個狀态。但它即使被割據,它也囫囵個叫人間。人間,天界,地府是另一個緯度的對峙。咱們,作為人間的一支,平時也是代表人間的一方勢力去跟天上地下的王們實施外交行為。”
“人間是内戰,三界是外憂。”
“就這意思!齊隊的邏輯就是,我們這個機構應該站在人間的立場去思考問題。如果我們隻代表人,那直接讓外交部上,不需要我們。那既然我們是作為人間的代表去實施外交行為,我們為什麼不能接受一個善意的人間的妖怪呢?人間以人為尊,但人間不隻有人。那霁月清風是人間、豬狗牛羊是人間、高樓大廈是人間、魑魅魍魉妖魔鬼怪也是人間。”
張斌沉默片刻:“齊染有統一人間的想法?”
朱志忠承認:“這麼多年,人類、阿修羅、鬼蜮、妖殿各自為戰。齊隊長一直有整合人間力量的願望。但沒有激進的說要大規模沖突。合作也一直在談。具體情況比較複雜,得找專人跟您彙報。”
張斌轉而問:“地府會怎麼處置郁杭?”
“不會處置。”
“?”
“案件交接要齊隊的魂。您來之前我們接到消息,齊隊的魂兒丢了。不在地府也不在人間。現在撒出去翻了天的找都沒線索。所以,目前的情況是咱們無權處理,地府也不會處理。”
“如果一直找不到呢?”
“魂魄失蹤一百年當魂飛魄散處理。辦理了魂飛魄散證明,憑借證明可以無魂魄交接。”
行吧,一百年後你不是你我不是我。
張斌将車鑰匙掏出來:“明天需要我在這兒嗎?”
裝了屍體的車不好還給别人,他得抽空把車買了。
“瞧我這記性都忘了跟您說了。車是您的!”
“車是蔣……你們買的?”
“隊長單獨配車。這台車兩年前就登記在您名下了。車上的那本行駛證是假的。我去扔個垃圾,真的我過會兒給您送來。完了您先别走。警衛員本來應該由衛戍部隊派過來,但是事出突然,我給您臨時安排了兩個中心的年輕人。您剛剛都見過,一個是汪王,一個是劉兆豐,他們倆回去拿家夥事兒去了。我們這行比較特殊,除了槍還有自己專門的武器。等他倆到位,接下來這幾天,您自行安排。”
汪王清秀得像小姑娘,看着沒滿十八歲,是個喇嘛。
劉兆豐是那個高大野性的年輕人。
張斌皺着眉頭想了一下。
樓上四樓亮着燈的辦公室裡,那個姿态撩人的矽膠娃娃面前擺着的名牌……好像也叫劉兆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