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之後燈火寂靜,耀眼霓虹與都市繁華都漸漸熄滅。
仰起頭,可以看見雨過天晴、月明星稀。
王陵珊拎着高跟鞋赤腳走在長安街上。
腳底是深秋的雨。
“要不你穿我鞋吧,我沒腳氣。你這容易肚子疼。”劉幸福追在她身後,絮絮叨叨像個父親。
王陵珊愉快的轉身。
幾天不見,劉幸福花白了頭發。分明才四十多歲,搞得跟個小老頭一樣。
劉幸福後邊,是摔破了頭的文達和眼鏡歪了的齊迎亞。
王陵珊面對他們,往後退着走。
即使是普通人,也會在某些特定的時刻變得英勇。比如現在。他們努力挽留的樣子讓她感到即使直面死亡也沒有太多遺憾了。
“走啊,打個車去醫院。”她語調清揚。
齊迎亞從沒見過她這樣恣意的樣子。
這一天的王陵珊任性、飛揚,沒有任何僞裝,比任何時候都漂亮。
“我說說齊染。”齊迎亞忽然說。
王陵珊一點也不好奇齊染。
她隻想從齊染入手,不那麼突兀的詢問齊染“那個妹妹”的情況。可當她見到一夜白頭的劉幸福和髒兮兮又是血污又是灰的少爺們,一句謊話都不想再說了。
“我其實就是想打聽他那妹妹。她叫什麼,做什麼工作,是個什麼樣的人?”
“叫齊樂菲,在銀行上班,是個……天生神力的女人。”齊迎亞沒有問她為什麼打聽齊樂菲,直接答得毫無保留:“年少成名。”
“體育競技?”
“德州龘撲龘克。”
王陵珊揚眉。
在薊城,這東西總是跟賭博沾親帶故。
“國際大賽。她有WSOP金手鍊。”齊迎亞解釋:“你如果想算計她,不要輕敵。”
王陵珊笑:“有你這麼出賣親戚的嗎?”
“你不會。”
“還有嗎?”
“好酒好色。有些才華。”
“詳細說說?”
“女海王,央美畢業。是個聽着死亡搖滾畫水墨畫的女人。”齊迎亞說。
“現在叫她出來喝酒?”
齊迎亞撥通了齊樂菲的電話:“出來幫我畫兩幅畫。”
饒是劉幸福這種隻有一個心眼的爛好人,也反應過來齊迎亞不對頭。
齊迎亞不應該跟任何人談論齊染和齊樂菲。
他們都是最應該避嫌的關系。更别提他甚至沒有問王陵珊打聽齊染兄妹的目的。
“畫什麼發給我,到時候寄你。還有事嗎?”
出乎意料,齊樂菲的聲音聽着像是未變音的少年,清冽倔強中沉着一絲喑啞。
齊迎亞幾乎沒有思索:“我有個朋友想問你一個問題,這個問題事關她的生死。”
然後他把手機遞給王陵珊。
齊迎亞作為一個商業集團的掌舵人,他不可能為了她抛下家庭和公司,去赤膊拼命。他成為不了故事裡的男主角,他不可以讓老人失獨,也不可以讓工人失業,他不能輕易的去死。事實上就算他抛下這一切,為了愛情去拼命,又能發揮什麼用呢?
他接受了自己的無能為力。
可是……
崔璐說:“齊總是有錢人家養出來的情種。”
郁杭說:“小齊總天真赤誠。”
王陵珊感覺齊迎亞遞過來的手機有千鈞重。
你知道郁杭這個人嗎?
你喜歡他嗎?
你願意嫁給他嗎?
王陵珊問:“我想知道壽比胡同公共廁所正對的那叫四合院對齊小姐有什麼意義。”
電話沒有被挂斷。但話筒對面是長久的沉默。
在齊迎亞提供的信息中可以得知。
齊樂菲腦子正常,身體素質優越,家裡又都從軍。
那麼正常情況下,比起别的學校,軍校才是她的首選,可她去了美院。
這種情況通常隻有兩個原因,一是熱愛,二是趨避。
真熱愛繪畫,條件允許的情況下不會不繼續深造,起碼更不至于畢業就去銀行。
答案剩下趨避。
自古以來,武夫與文人總是相看兩相厭。齊父雖然身居高位,但不一定能在文人墨客的圈子裡呼風喚雨。畢竟不論什麼世道,藝術家總是特立獨行的一類。雖說有些文人墨客卑躬屈膝,可也總有人不為五鬥米折腰。孔曰成仁孟曰取義,潑墨揮毫直抒胸中塊壘的小群體一直存在。
齊樂菲有意選了一條與父兄最遠的路。
那麼矛盾的根源在哪裡?
如果關系不好,齊染把他這個妹妹推給郁杭,希望得到什麼呢?
犧牲妹妹的人生,換取自己想要的利益?
滿足妹妹的願望,獲得家庭的幸福?
王陵珊挑眼去看齊迎亞。齊迎亞那表情并不像對壽比胡同這個地方完全陌生。
“你想問郁杭還是唐堯臣?”齊樂菲問。
好,現在王陵珊知道了一個新的名字——唐堯臣。
“郁杭。”王陵珊并不貪心。
齊樂菲答:“他對我而言沒有意義。”
“但齊小姐對他不陌生。”
“是不陌生。六年多以前。我為了報複我爸不讓我早戀。去酒吧去找一夜情認識的郁杭。當時他在我眼裡是頭有點利用價值的漂亮種豬。”齊樂菲毫無感情的聲音從電話裡傳出來。
“那晚我們過得都不好。可能是他不太情願,也可能是我技術太差。總之唯一合拍的地方是脾氣都不好,最後誰也不服誰,像在床上打了一架。”
王陵珊跟齊迎亞對視一眼,齊迎亞露出了一言難盡的無奈。
“用完之後我扔給他兩百塊錢,上頭寫了句:’我嫖了你,後會無期’,想着回頭我爸要是找他,他能把鍋甩給我。”
“回家之後,一切都在意料之中。我爸打我。我砸電視摔電腦,還按警報。警衛班扛着槍破門,事情鬧得要多難看有多難看。我扯着自己摳出來的吻痕坐地上哭天搶地說我愛他。我爸直接心髒病發作。”
“我爸去醫院之前把我關在家裡。我絕食反抗。第五天吧,反正快餓死的時候。我哥回家給我看了張照片。偷拍的老照片,目測兩千年前後。照片裡唐堯臣跟郁杭在你說的那個院裡吃西瓜。”
很明顯,齊樂菲跟家裡的矛盾不是因為“青春期”。
青春期多數是因為自由、溝通、自尊、關注……跟家裡鬧别扭,沒幾個小孩是以氣死父母為目的故意發脾氣的。
一個小孩為報複父親不讓自己早戀而去找一夜情?那她那個被拆散的便宜男朋友算什麼?這種時候為了表現情比金堅,不是應該私奔嗎?說到底那倒黴孩子不過是跟郁杭一樣用來惹她父親生氣的工具人罷了。
齊染拿那張照片來跟齊樂菲談條件。
那麼也就是說那張照片裡有齊樂菲真正在意的因素。
排除工具人郁杭。剩下唐堯臣和院子。所以唐堯臣是齊樂菲跟齊父矛盾的中心?
“我哥說以後不管我,但我要是想知道郁杭的信息,隻能拿成績換。不論大小測試什麼科目,考一次年級前三,就可以累積一個字。用這些字拼出來的問題,他有問必答。”
“我答應了,然後去警察局跟警察說有人強龘奸我。”
“‘他是誰?’‘他在哪?’‘他跟唐堯臣什麼關系?’,得多少個字兒?我上的是薊城最好的中學,考前三是白日做夢。”
“有困難找警察。我畫了張素描。那天在警察局,我告他強龘奸,他說我嫖龘娼。不太愉快。但我知道了他叫郁杭,跟唐堯臣同年,是唐堯臣的朋友。”
“打那之後,我纏上了他。我說我喜歡他,一見鐘情,百折不撓。他不瞎,拒絕我拒絕得很絲滑。”齊樂菲停頓了一下:“所以,我知道他學習不好,差點沒畢業。身高一般,撐死一八一。前女友很多,每個都給分手費。他做事拖拉,人生信條是今日事今日畢,今日畢不掉明日再畢。他喜歡看漫畫,近視兩百度,吃肯德基就拉肚子。”
王陵珊抿嘴。
原來郁杭在齊樂菲心裡的定位是:學渣、矮子、花心、拖拉、宅男、體弱,以及床上隻值兩百塊。
王陵珊斟酌了一下語氣:“他,也不全是這樣的。”
齊樂菲:“他最好這樣,不是嗎?”
通話氛圍氣氛急轉直下。
齊樂菲站在候機廳的巨大玻璃窗前,倒影在玻璃上的航班延遲通知一行行滾過。
早在六年前,齊染把她和郁杭從警察局撈出來沒幾天,就問過她:“如果将來哥跟他一定要死一個,你希望是誰?”
“你。”她真心實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