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染爽朗大笑:“即使這樣,哥也支持你嫁給他。”
這場對話似乎解除了某種禁忌。
從那之後,郁杭不停出現在她的生活當中。他跟齊染看起來很熟,關系非常好,有點像曾經唐堯臣跟齊染之間那麼親密。
他們常常一起喝酒、吃飯、失蹤,以及跟她閑聊。
這些年,齊樂菲的表白很敷衍,郁杭的拒絕從不猶豫。
他們之間的不可能,不在于那糟糕的一夜情,不在于警察局撕破臉的相互指控,也不在于誰更花心濫情。
隻在于她是齊染的妹妹。
因為她是齊染的妹妹,他們便絕無可能。
可是郁杭在兩天之前向她求婚了。
十月一号,齊樂菲所在的支行輪值營業,本來留一個值班經理就可以。結果她們那位年近五十還沒嫁出去的變态女領導,長假逼着所有零售員工回來加班。在領導瘋狂輸出的傍晚,郁杭的電話毫無預兆的打了進來。
一群垂頭喪氣的員工,坐在會議室裡如臨大赦的聽到領導的電話鈴響。
領導年紀大,聽筒聲音大到近似公放。通常她會出去接電話的,昨天也不知道是怎麼,直接就聽了。
于是,整個會議室的人都聽到郁杭情深意切地說:“我們結婚吧。”
因為他聲音好聽,态度又極誠懇,一分鐘前還極端暴躁的領導差點被他蠱惑說了好。
理智戰勝心動,領導問:“你是誰?”
他反問:“你是誰?”
“你找誰?”
“齊樂菲。”
領導直接挂斷。
身邊同事的手機開始閃爍。
齊樂菲看了一眼,是郁杭的号碼。
“我們結婚吧。”
同事尴尬的看她,齊樂菲伸手挂斷了同事的為難。
手機輪着閃爍,郁杭的愛意擊鼓傳花。
這種情緒很複雜。
雖然不知道齊染做了什麼,郁杭才會鐵了心要跟她結婚。但郁杭跟她求婚。意味着齊染馬上就要死了。
她恨齊染,她理解郁杭的動機,她知道這些年齊染跟郁杭之間的情義是真的,她明白他們終有一日要你死我活。
但是,齊染死了,她的恨和遺憾和悲傷就該一起死掉。該結束了。
“後會無期。”齊樂菲給郁杭發了這樣的短信,買了一張離開薊城的機票。
她本來也不愛郁杭。自始自終,她都對對那個可能殺死齊染的危險人物沒有興趣。
“我不可能答應嫁給他。”齊樂菲對王陵珊說。這句話的跳躍程度,令王陵珊以外的聽衆都為之皺眉。
劉幸福買來一瓶啤酒和三瓶礦泉水,啤酒給王陵珊,礦泉水一人一瓶。
電話挂斷之後,四個人蹲在路邊,一時無話。
“唐堯臣是誰?”王陵珊直接問。
齊迎亞沉默片刻答:“是我以前戶口本上的弟弟,齊樂菲生活中的二哥。他打破過齊家的選擇,戶口落在我家,人在齊樂菲家。”
“後來呢?”
“後來瘋了。”
齊迎亞講了一段很古早的故事。
象山唐家在民國時期有個在族譜上标注了早夭的孩子。叫唐棟。
這人其實沒死。他極聰慧,曾被唐家寄予厚望,可天性放浪形骸。雖然出身書香門第,江湖氣卻過重。在那個民情激憤的年代,他隻想當俠客殺洋人,不願意參與革命。這人後來跟家裡老爺子賭氣憤而離家,又因為一身本事成了許多人物的座上賓。等到兩黨合作,教龘員和校長都是好手,他認為天下遲早是國人的,索性就撂挑子帶着太太遠遁到歐洲去了。
這人一生無子。八十多歲的時候,老太太過世,他也有了油盡燈枯之象。可那年,他在牛津的垃圾桶裡撿了個亞裔的孩子。
為了這孩子,他于六年後遠渡重洋回到故土。
一老一少從紫荊特區入境,沒在象山停留,徑直一路向北去了泉城。當時齊染的爺爺是泉城軍區的首長。這人與齊染的太爺爺有過幾分交情,他以長輩的身份找到齊染的爺爺,把這個孩子托付給了齊家。
外人想不到齊染一家有多喜歡那孩子。
齊樂菲就是那一年出生的。她跟齊染差了一輪。他們喜歡那孩子,喜歡到不單希望齊染可以跟這個孩子成為兄弟,還希望有朝一日能夠親上加親。
從那年開始的家族聚會,齊染的爺爺每次都帶着那個孩子來。齊迎亞便是在家族聚會時才認識他戶口本上的兄弟。
唐堯臣跟齊迎亞同歲,按月份還有小一點,但心智卻比齊迎亞成熟得多。齊染跟他的關系真的好。齊迎亞從沒見過齊染會跟比自己小的孩子玩在一處,齊染隻叫他孫賊。
九八年,那孩子十四歲就考上了麻省理工。他走之前來薊城見已成親友的齊迎亞。關鍵是也來見見讀大學的齊染。
誰想到這一見,學沒上成,人瘋了。
沒人知道他與齊染之間發生過什麼。
齊迎亞隻知道人瘋了之後,總鬧自殺。後來被安置進壽比胡同。折騰到兩千年。
王陵珊問:“所以你早就認識郁杭?”
“不認識。九八年之後唐堯臣成了家族禁忌。我們家是做生意的,查人方面很弱,當時我還沒上高中,因為之前走得近成了重點關注對象。能查到他被安置在什麼地方已經費了我很大力氣。我資質平平,考大學不像他們那麼簡單。還要分出許多精力學習,不然學考不上,什麼都妄談。”
王陵珊不置可否。她打從認識就知道齊迎亞過目不忘,可不是什麼資質平平。
齊迎亞表示,是三天前劉幸福跟齊迎亞講了郁杭買房子的事,他才知道這個人跟唐堯臣有關系。
齊迎亞說,他不認識劉幸福口中的郁杭,但他知道那間四合院。
有兩年,他一有時間就拉上同學去南鑼鼓巷和簋街吃東西。東西其實不好吃,他就是想在周圍溜達,試試能不能偶遇那人。有好幾次,他站在門口,跟唐堯臣隻隔了一扇朱紅的大門。再後來,等他提着禮物,終于有勇氣敲響門環的時候,開門的已經是一位南方做船業生意的老闆了。
王陵珊沒想到話題居然會回到那間四合院兒上去。
她接手的時候隻知道是船王的船廠訂單出了事,正賣房子抵債。
當時她甚至沒想過這個事兒會棘手。她在一個早晨發現了那根紅線,然後決定幹點瘋狂的事。那是認識七年多以來,她第一次插手老劉工作的事。她的老劉得了腸癌,她的老劉被人搶了業績,她的老劉正在被公司勸退……
她找到了郁杭的聯系方式。
齊迎亞着了涼,鼻塞嗓子啞:“船廠的訂單可查。工期可以估算。海外的合作方不是第一回合作。你真沒懷疑過彙率為什麼突然發生異動?合同為什麼就有那麼大的’坑’?一代船王縱橫半生,翻在了陰溝裡,這不是單純倒黴的問題。這是遭遇伏擊。”
好奇過。
不過商場如戰場,跨國貿易涉及到的常常不止資本。她确實沒想到有人能喪心病狂,為了買房子就要把别人搞破産。
“這是唐堯臣做的?他現在在做什麼?”
齊迎亞搖頭:“他出國之後被齊家迅速固定了外國國籍。之後做的事不太好。我剛認識你的時候失蹤了半個月。就是查的太深,被人綁架了。後來綁架我的人突然撤走。離開的時候給我留了三個字,别找死。再後來,家族裡有人提出找人做掉他,他們認為他是齊家的污點。這個事被齊染的父親和我父親一起壓下來了。”
“所以這個外國人為了買房子,撥動了彙率。”
“不是他直接動的手。我前兩天查到,是他給别有用心的人出了半個主意。但即使是我也可以做得更徹底。所以我猜他隻希望完成自己的願望,沒有太大惡意。”
好一個沒有太大惡意!
“願望就是買房子?”
“願望就是買房子。”
“為了買個房子,閃擊推倒整個白鹿城的造船業?齊迎亞你遇到某些人三觀就歪。”
“零八年以後,船舶工業的整合推進遇到了很多困難。變法、改革,總是有人需要讓渡利益。阻力不外乎是舊的既得利益群體。從脫離個人更大一級的視角看,白鹿城的推翻重來不算壞事。”齊迎亞蹲在路邊:“從個人角度看,雖然不是好人做的事,不過分寸感還是在。齊染的父親不像樂樂說得那樣,客觀講他是個非常正直的人。我被綁架放回來不久,他約過我。他說我們這一生遇到的某些人,就像是一處绮麗的風景,獨一無二,令人流連。可人生終究要向前。這風景不在正确的路上。”
“他還跟我說放任一個外國人在國土以外對他國人作惡,是他這一生唯二昧了良心的事之一。如果這個外國人得寸進尺意圖站到這片土地的對立面上去。他會先于任何人動手。他不希望那時候看到我卷入其中。他眼神很悲傷。”
齊迎亞的眼神也很悲傷。
“這麼說我為咱們國家的造船業發展盡了自己的綿薄之力。值得在船業曆史上寫幾個字。”王陵珊故作自滿。
齊迎亞贊同:“是,王總力挽狂瀾,據功建偉。”
“我覺得阿珊目的不純。”劉幸福插嘴。
幾個人都忍不住笑出聲來。
王陵珊當時目的當然不純。
結交人脈,本就需要救人于危難。
沒落的船王是很硬派很有骨氣的老企業家。
樹倒猢狲散,到了變賣家産的地步确實是很凄涼。但等樹重新立起來的時候他就又不是孤家寡人了。
船廠租用的軍産,法院不敢進去查封,一堆的債務卡成死結。銀行的、法院的、金融公司的、道上的,以及一些被欠了錢的公司老闆,各方都指望船王的固定資産給自己回血。這半年王陵珊跑了不少趟外地,為申城收購船王資産的事牽橋搭線,甚至做了過橋擔保。申城國資雖然為了企業利潤把價格壓得低,但這個便宜讓申城得了,總好過被棒子國撿漏。站在更大的角度,從結果講她确實給造船業的深化改革牽了個好轉折。至于個人角度,除了賣房子狠敲了郁杭一筆,她還賣了申城和船王雙方的人情。
這套房子交易完,她将劃拉來的錢給了劉幸福,将人情給了文達。
王陵珊用啤酒瓶底刮着地面:“行。大概知道了。回了啊。”
“诶!過兩天有空一起吃飯嗎?我堂弟從老家來看我,說感謝你幫我找了個好醫生!帶了好多特産給你呢!”劉幸福拉住她。
“到時候再說。”
發燒發得臉色潮紅的文達忽然說:“人家大老遠來。你得給老劉這個面子。”
“王總肯定給老劉面子。”齊迎亞也說。
王陵珊冷笑,俯視地上三人:“你們三個什麼時候這麼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