護城河邊有光秃秃的樹杈,柿子色的太陽。人頭攢動擁擠的冬天。唐堯臣踮着腳幾次蹦起來往護城河邊臨時搭的棚子裡頭張望。
棚子裡有幾個寫春聯的老頭。
一個老頭瞧見他,對他招手。
棚子裡的老頭子們都喜歡他。
一邊揉着他腦袋,一邊給他騰位置,有人給他鋪紅紙,有人給他墨碗。他接過筆信手用楷書寫了副老對子“天增歲月人增壽,春滿乾坤福滿門”,擡頭詢問攤子前面的人要什麼橫批,然後寫了“歲歲平安”四個溫潤秀勁的大字。
後面排隊的阿姨把手伸出來比劃,急不可耐想把前面的人讓到邊去。
畫面很熱鬧。
熱鬧得讓在國外心态爆炸的老妖怪第一次體驗到了思鄉之情。
面對快要過節的世俗人海。
身側漢白玉欄杆外三眼清泉,清冽的泉水從虎頭口中湧出,虎頭上結着霜。橘色的陽光灑下來,溫柔得讓人想起人人皆求的喜樂。
唐堯臣小時候字尤其不錯。
郁杭認識的唐堯臣,隻在寫考試題的時候寫過些鬼畫符似的東西。
倒是小時候,字寫得氣韻峻和少有火氣。起承轉合間有王獻之的影子也有文征明的影子,一筆一畫都看得人身心舒暢。
漸漸人群稀疏,夕陽西下。
唐堯臣被從身後拍了一下。墨滴在紅紙上。
一個回頭,便看見了一碗熱氣騰騰的陽春面,以及齊染青澀爽朗的笑臉。
在唐堯臣快速閃過的回憶中。
他跟齊染不時打架,不時争吵。
但他們也一起赤條條跳進護城河;一起為大院兒的朋友跟混混對毆;一起弄塌小區的車棚被管理員追着屁股罵;也一起圍着齊染的父親對戰争史上的地圖說得激昂,仿佛當年換了他們兩個做主将,那場仗會得更漂亮。
郁杭跟着記憶裡的人,跑過海鷗洗衣粉的廣告牌,跑過護城河畔楊柳飄飛的夏天,跑過金子般陽光明媚的年少。
郁杭沒能在那天找到答案。
卻在第二日,鬼使神差扔掉了家裡所有的違禁品。
“一位賭博成瘾領域的研究員曾指出——隻要我們與某一特定對象或一系列對象(藥品、賭博)重複性地交互,且此類交互可以穩定地使人獲得自己想要的主觀體驗變化,成瘾的傾向就會出現。”
郁杭引用了一段晦澀專業的文字。
這其中的漏洞卻在于,他什麼時候開始在唐堯臣身上有“自己想要的主觀體驗”呢?
據說那天,他們爆發了第一次争吵。
王陵珊認為算不上争吵。隻能算毒瘾發作的瘋子單方面對脾氣不好的妖怪展開謾罵。全程不到一分鐘,郁杭聽了三句,踹斷了唐堯臣的肋骨。
接下來的日子是冷戰。
再然後,秋天來了,精神病犯了。
唐堯臣開始折騰吞槍自殺。
冷戰和不能讓他自殺成功不矛盾。
每一把槍扣動扳機都會卡殼。
終于,唐堯臣率先打破對峙:“我有精神病。精神病是病!不想讓我死,你他媽倒是給我挂個号!”
郁杭開始在網上搜索心理醫生,選到心儀的就去見。
王陵珊喝着酒,心想但凡不是智障都不用等到唐堯臣喊出來才發現人家有精神病。
不想管就是不想管,說那麼無辜幹什麼?
至于為什麼又管了。又藏着不說。
總之,醫生的醫囑比藥多。一言以蔽之就是對待病人不能太粗魯,要有愛。
唐堯臣吃了一頓就不幹,說吃完藥腦子不好使。郁杭卸了唐堯臣下巴,給他灌了藥,還安慰他說溜冰傷害更大,吃點藥不怕。
郁杭發現唐堯臣确實變蠢了,而且嗜睡。
習慣了唐堯臣精力旺盛尋死覓活,突然之間的呆滞困頓讓郁杭感覺他也有了點障礙。一會兒擔心唐堯臣吃藥吃成弱智,一會兒又心煩意亂覺得唐堯臣就是裝的,忍不住想去把人踹醒。
連夜問醫生,人家說精神病不傳染。
王陵珊笑笑。
基本可以确定,郁杭喜歡唐堯臣聰明。但聰明不是決定他跟着他的全部理由。聰明的人多了去了,這個傻了,就換一個嘛。
為了讓唐堯臣好的快點。
他又一次扔掉了家裡的違禁品。
于是,在一個本該上課的早晨,郁杭坐在沙發上抱着膀子看着那個人鼻涕眼淚一把一把的流。
噼裡啪啦,翻箱倒櫃。
突然,唐堯臣回頭。
他手裡不知什麼時候拿了個十厘米見方的木頭塊,左手用拇指掐二指:“潰自萬鬼,下一刀神,類滅猷天,骸破明四……”
郁杭說這是天蓬咒的反咒,有點難,他沒想到唐堯臣學了這東西。
王陵珊的關注點則在于,兩個形影不離的人,一個一個學習某種技術,另外一個會不知道?郁杭應當知道,而且早就知道。
有沒有一種可能,這種技術一直在他們身邊,隻不過因為有些聰明以外的門檻,以至于郁杭認為唐堯臣學不會?
閃現,揚手,扇了十分清脆一耳光。
“沒學到家。”
這是第一次,這麼近距離對視。
手有點重,嘴角給他打裂了。
那雙眼睛沒什麼恨意,也沒多少不服氣,就是眼角因為毒瘾發作紅得含淚。可不知為什麼,郁杭就是認為那天唐堯臣的眼神可以稱之為清炯。
“打人不打臉。”
“戒了以後不打臉。”
唐堯臣推開郁杭,蹲下撿地上的課本和衛生紙。一邊擦鼻血一邊裝書包:“上課吧,現在還能趕上。”
再次窺探他的内心。
這回腦子亂得很。
可是這人因為毒瘾發作而亂作一團的腦海裡,為數不多的清澈居然是郁杭在壽比胡同救他時的種種過往。
非常始料未及。
有一點人類稱之為害羞的情緒。
呵,如果王陵珊之前猜的沒錯。這個時刻唐堯臣想念的是灰先生。
如果唐堯臣想的是灰先生,郁杭就算有有情緒波動,那也不是害羞。那該是嫉妒!
《實分析與泛函分析》劈頭蓋臉正中郁杭鼻梁。
“給我點隐私!”
郁杭唇上淌過一股暖流。
這是第一次,郁杭承認這個孩子不止有點聰明,有點漂亮,也不止是一般可以出類拔萃當狀元的天才。
要是沒走邪路,得是個能鬧天宮攪地府的材料。極少有人能感覺到他。非常非常少。
根骨可遇不可求。
王陵珊心說你一妖怪,你關注什麼人的根骨?你也有非物質文化遺産需要傳承?
“有點天分。”郁杭抹掉自己的鼻血。
唐堯臣跟他對着淌血:“你是活了一千幾百年都不懂得要尊重長期關系中對方的禁區嗎?”
郁杭心情不錯:“以後尊重。”
“事不過三。這是第二次!”
“别上課了。你這樣子聽不下去。”
“我能聽下去。”
“這樣。你躺一會兒我去聽,回來我給你講。”
“就你?”
“……”
郁杭重新開始認真學習。
有些事,稍微一上心答案就昭然若示。
王陵珊無語了。需要認真嗎?考試的時候聯通一下隔壁同學的腦子就可以同步。
“你想讓我救他。”郁杭拆穿了齊染。
這不是一開始大家都心知肚明的嗎?
郁杭拒絕了齊染。
但當郁杭發現唐堯臣在實驗室偷偷制毒的時候,他确實沒控制住脾氣。
當天晚上從急診室出來,郁杭和唐堯臣手頭上拿着的都是醫院種植牙的宣傳折頁。
“讓你失望了。”
郁杭想說别,他對他沒有期待也無從談及失望。可話到嘴邊,看着唐堯臣塞着棉花鼓脹的臉頰,張口竟講了别的東西:“我跟謝必安有點私交。”
郁杭說毒這個東西他見得多,沒誰能戒幹淨:“明天我讓他給你換個身體。跟現在長得一模一樣。外人看不出來。包括齊染。你的躁郁症和毒瘾都會好。”
換了之後剩下的就是心瘾。管不住心瘾的人天分再高也是廢物。
王陵珊不信郁杭如此好心。
他讨厭唐堯臣溜冰,把人家牙打掉,這些都可能。但如果說他會熱心腸的拯救誰。太牽強了。
除非有别的原因。或者對話發生的真實時間不在這一天。
唐堯臣想了一陣,指着超市的方向:“我走不動了,求你幫我買個雪糕。”
郁杭走到他身前蹲下:“上來!”
自殺之前唐堯臣常跟他撒嬌。而沒溜到冰的後果是無法自控的自殺意願。那個破賭約堅持了好幾年。郁杭不想拿着雪糕回來看到唐堯臣橫屍馬路中央。
王陵珊又禮貌的笑起來。
唐堯臣會跟他撒嬌!說起來,王陵珊覺得雖然郁杭内心堅硬。但在某些可有可無的事情上,他吃軟不吃硬。所以這個事情在邏輯上倒真說得通。
被拆穿後,唐堯臣立刻結束了令人作嘔的表演。他睨着蹲在地上的郁杭:“杭哥啊。”
這是唐堯臣第一次這樣叫他。
是人間第一次有生靈敢這樣叫他。
郁杭擰着眉頭回看,思及唐堯臣也算知道好歹,陰差陽錯漏出了個:“嗯?”
一呼一應間,誰都沒有發現,兩人建立了某種千秋萬世都斬不斷的聯系。
王陵珊轉着杯子。這個沖擊發生過,未必在這個場景當中。
“你是傻逼吧。”唐堯臣居高臨下。
“再說一遍?”
“人有人的規則。人得為自己做過的事承擔責任。”
“人的規矩你守了幾樣?”
“我以後會去自首。”唐堯臣丢下這一句,一瘸一拐往超市走:“今天先吃雪糕。”
郁杭站起來:“你想做什麼?”
“報仇。”
“他的仇人不是一個個體?”王陵珊問。
“嗯,是一個組織。”
王陵珊垂下眼睑。
這個組織跟想殺她的人有什麼關系?
他們為什麼針對她?
從現實的角度出發,王陵珊理解唐堯臣。
當敵人不是某一個體,而是一股根源尤深涉及多國的勢力。戴着精神病的帽子留在國内,要遵紀守法,要與人為善,要在無數條條框框的體制内花費巨大的時間精力往上爬。要考慮影響,考慮身份,考慮名正言順……要三步走,要計劃妥帖,要從長計議,要顧全大局,要多國協作。
或許有朝一日,也可以端掉對方。但掣肘的地方實在太多。
這個活兒他留給了家世顯赫的齊染。
自己走了捷徑。
抱着同歸于盡的惡毒,在法外之地喋血,把自己當蠱養。無需壓抑内心的狂躁,無需對生活報之以笑。如果可以成為萬萬分之一的幸存者,那就去嘗試沖撞、對抗,撕咬對方喉管的血肉。
理解,但這是殺敵八百自損一千的打法。
王陵珊有一種直覺。
她覺得,郁杭在陳述中故意淡化了齊染跟唐堯臣的互動和關系。
郁杭問齊染:“你為什麼不管管他?”
“他後悔了?怪我?我不用上班呐?我能随便出國嗎?”齊染點了根煙:“他以為四海之内皆令堂,全他媽欠他早教課呢?”
“行,那怪我。”郁杭沉着臉。
“走了錯誤的路啊。”郁杭說:“起碼對于人而言是錯誤的。”
王陵珊忍不住表揚:“您還蠻正直的嘞。”
“他的弱點簡單。”郁杭一本正經教王陵珊:“你給他兜裡放點葡萄糖粉,東城派出所随時教他做人。”
王陵珊點頭。
教這種損招他倒是毫無保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