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燈倒也不畏懼朗月眼裡的寒意,直接盯了回去,誰都沒有說話,氣氛冷然。
不知這冷然的氣氛僵持了多久,青燈才“撲哧”一聲笑了起來。
“聰明,聰明!”
說罷,她灌了自己一碗酒。
朗月本想還要再追問回去,青燈卻給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坦然道:“你先聽我講一個故事。”
“什麼故事?”
青燈頹然地笑了笑,手臂撐着石桌,手則拖住半片面龐,她盯着朗月,道:“一個可憐……又可笑的故事。”
“我名青燈,是隻玉蛾妖。百餘年前我受了重傷,不得不變回原型,就在這金府後院的綠蔭下休息,”青燈怅然地望了望四周,又道,“我遇到了一個人,我永遠忘不掉他。那時正直春日好風光,喧鳥覆春洲,雜英滿芳甸,他比這些美好的事物都要令人感歎。”
說及此處,青燈竟是流露出了向往的神色。她端起酒壇再續了一碗酒,她喝完了第二碗。
“我愛上了他,所以我不願離開,期盼着有一日他能看我一眼,愛我一點。直到我知道了他真正的身份和真正的目的……他亦是妖,但比我金貴地多,他壽數過久,不得不設下術法,将自己的魂魄囚禁于這方寸之間的金府,為的不是别的,就是為了等一個人,他的心上人。
他的心上人轉世後成了金府的小小姐,她對他有恩,他便願畢生守護。
我嫉妒那不過十五歲的小姑娘,所以我誤入了歧途。
那時我聽聞高人傳言,慶陽鎮将有大災,那災禍就是血蠕。我激動地把消息告訴了他,希冀他可以為了小姑娘的安全着想,所以我給他出了主意,讓他在金家公子歸家之日送小姑娘出府。小姑娘一走,他被禁锢于此,我便能與他一直在一起,沒有旁人阻隔。
但是我沒有想到他居然會願意跟随那小姑娘,哪怕沖出術法落得個魂飛魄散的下場也在所不辭……我想他可真是可怕,連命都可以不要了,也是他本就命數已盡……我鬼迷心竅,想要斬草除根,以為隻要那小姑娘死了,他就能不再這樣執迷不悟下去,哪怕他恨我,但也好比就這樣讓他死了。”
青燈說的出神,她像是将這些心裡話堵了許久,如今才好不容易痛痛快快地說一場……她又将一碗酒喝下了肚。
“我派了人在外接應,希望能殺死金府的小姐。卻未想,我那心上人早就知道了。他從那小姑娘踏出院子的那一步啟,就已經做好了赴死的準備,我從未想過他能講事情做得這般果斷。
他還是死了,死前做了些什麼事情,我并不知道,但定是關于救他那小姑娘的。
不過他沒有想到,小姑娘的劫數難逃,她被人救出後還是被府裡的人找了回去。不知過了多久,德裕金府家在盛京做官兒的大少爺觸犯了皇權勢力,一時間被陷害地丢了官職,更是落了個抄家的結局。
府中的女子都被賣去了青樓,其中不乏于金府那小姑娘。後來她再次被人劫走,又遇上了血蠕大劫,不知生死。”
青燈說着說着已經紅了眼眶。
“你對她有愧。”朗月終于說了一句話。
青燈苦澀地笑了笑:“是,我對她有愧,也對我那故人有愧。再後來我遊曆世間,修得一稀真術法,因此術法,我居然探到了故人的氣息,是在盛京。
我很開心,亦是激動,我以為他沒有死,便去盛京尋找他,卻發現他已死是事實,那生死未蔔的小姑娘卻還活着,隻是她身上殘留着故人的氣息罷了。
她過得不好,被人玷污,甚至癡傻了,我想救她,從而彌補我的過錯。卻忽然發現她身上殘留着的故人氣息才是護住她命門的關鍵,然而那氣息正在不斷消散……後來我才發現是因為故人身既死,魂卻留一縷藏匿于她身。
然後因為當年破除的囚禁魂魄的術法依然殘存于他的一縷殘魂上,所以隻要一日無人穩住那術法,那一縷殘魂就愈是被術法反噬……直至徹底消散。屆時,故人魂散,小姑娘也終究不得善終。”
“所以你替上了故人的位置,讓自己被這術法圄于方寸之間,從而換得故人殘魂不散,也換得那姑娘存活于世。”朗月接上青燈的話。
“是,所以你明白為何我要多此一舉讓我這蠟人陣住幻局,引你們過來麼?”
朗月當然明白,既然受術法困鎖,隻會永生永世不得超聲,如若破陣最終也是歸于魂飛魄散。青燈出不去這金府,行動受阻是自然,魂魄被囚,妖氣自然也會被術法吞噬不見……朗月與蕭喜感知不到妖氣的存在也是應當。
“為何……要與我講這些?”朗月擡眸。
“剛好能回了你那些問題,”青燈頓了頓,“也是因為我孤獨,孤獨到沒人隻能讓自己所捏的蠟人與自己作伴,孤獨到快把回憶的苦釀成真,孤獨到……竟然也同我那故人一般想要多管閑事了。”
朗月皺了皺眉:“何意?”
“我那故人當年心裡頭還安了一件事,那就是血蠕之災。我同他沒能阻止那年的災難,這是我們畢生的遺憾。”
朗月感覺自己的世界仿佛被徹底颠覆了,因為放在往日他根本想象不到一隻妖孽的口中會說出這樣大義之話。這般的震撼,他在詹遠的口中就已然知會了幾分,而這會兒則是被全然展露了出來。
青燈瞅見朗月這幅糾結的模樣,笑出了聲:“你定是在想一直妖孽的口中如何能說出這般話來,對麼?”
朗月僵了僵,畢竟被人窺透心思的感覺對他來說并不妙。
“仙機們還真的是害人不淺……總是将妖與人之間的界限劃地太深。妖啊,也有如我與故人這般熱愛人間煙火氣的,人呢,也有貪圖利益畜生不如的……人總是希冀将生存生殺的權利全權抓到自己手中,妖物有法力,對他們來說威脅是那樣的大,于是妖物便成了人們的眼中釘肉中刺,恨不得趕盡殺絕。
妖物,有凡人沒有的東西,所以畏懼,所以才要趕盡殺絕。
而并非一定是妖物壞事做盡,應當格殺勿論。
其實大家都一樣,誰都有好壞,如若大家放下偏見,共同斬殺惡人惡妖,凡人适當的限制住妖物的能力,妖物适當的限制住人們貪得無厭的權利,這樣才是甚好。”
“這根本不可能實現。”朗月說完默了默。
“是啊,因為人心總是不可測,你們人總怕我們的法力,但是殊不知我們妖最怕的就是你們的人心了。”青燈惋惜似的歎了一口氣。
“我今日為的不隻是讓你陪我說說話解解悶兒,”青燈說及此處,也不免收斂了笑意,“仙機門不會告訴你,血蠕大劫永遠沒有盡頭。而我會告訴你,滄淩城,就是第二個慶陽鎮。我也會告訴你,接下來還會有更多的慶陽鎮,哪怕是盛京也不會逃過它的魔掌。你們仙機門隻是治标不治本,救得了天下一時,卻救不了這天下一世。”
朗月聞言不免錯愕,他站起身與青燈對峙:“不一樣,滄淩城與慶陽鎮不一樣,其中有妖氣的參與!你亦是妖,你說的話我并不能輕信。”
青燈冷笑一聲:“天真!如若我說,滄淩城之所以出現妖氣,是因為血蠕的規模已經有意延入妖界呢?!它遲早有一天,要颠覆了這三界!”
“什麼?!”朗月一時間有些慌神。
他與蕭喜起初從滄淩城的血蠕之症中發現妖氣的詭異之時,便都一緻認為此次滄淩城的作祟之物與妖物有關。卻沒有想過,這些妖氣并非作為妖物作亂的手段,而是作為屠戮妖物的煞氣……
等等,她被困于慶陽鎮,如何能明晰滄淩城的動靜?
莫非……她真如自己剛開始所想的那般,提早在滄淩城埋下了網,等待着他與蕭喜上鈎?!否則,一開始她怎麼會知道他們二人一同來慶陽鎮尋找下冊手記之事?!
然而究竟是怎樣的事情會觸發這張仿若機關的、一直藏匿于滄淩城的網?讓他們二人順其自然地落入其中。
這對于朗月來說并非什麼難以思考的事情,因為答案隻有一個——那就是出發的那人陳老先生忽然在書房中發現的那上冊手記。
說起來,時間上也是湊巧地很!
朗月終于想明白後,倒吸了一口涼氣,道:“你果然在那簿上冊的手記上做了手腳。”
青燈不以為然道:“我早就說過,若非神人立斬,血蠕大劫永遠都不會停息。我早就料過滄淩城的未來,如此做法也是防患于未然,幸好逮上了你們這般聰明之人。當然,那所謂的下冊其實根本就不存在,倒也讓你們少操了一份心思。”
“晚輩受教了。”朗月内心的冷傲之氣在此時也不得不在這妖物面前收斂了起來,取而代之的,竟然是無法用言語說明的佩服之心。
他被人算計了,輸地還是這般徹底,他甘拜下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