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些想不通,泠曦既然是閻王就該明白這世間凡人的壽數如果随意修改,違背事物運轉規律,總會受到懲備,而且他也算是神了,怎麼能因為一己私情就做出這種易受天譴的事情。
說完,淩伏以就忍不住想自己以往給凡人替死,雖然他也過了無數次的洗靈河,靈相也損毀嚴重,但是這懲罰還是——太輕了。
每次過洗靈河他痛不欲生,可是他現在依舊在窈冥來去自由,甚至還可以過奈何橋輪回轉世,相比之下,過洗靈河的痛根本就不算什麼。
“阿以,如果以前我重病的時候,你知道這世上有一種草藥可以救人百病,你會怎麼做?”沈梅從身旁立着的書架上抽出生死簿。
“我會去摘。”淩伏以沒有絲毫猶豫的說。
沈梅随手翻開書頁,“那如果這草藥生在無人踏足的絕壁,前去摘取的路上你會遇見不少阻攔的妖魔鬼怪,甚至還要上雪山,下熔池,你又當如何?”
“你依舊會去摘,”不等淩伏以回答,沈梅就繼續說道,“因為你知道我病入膏肓,隻有這一個微小的希望可以讓我在人世間苟活。”
“不管這草藥究竟能不能救我的命,或者你摘取這草藥要付出多大的代價,你都會不辭艱辛的将這草藥帶回來。”
“因為你想要我活着。”
沈梅手指頓住,聲音微微有些發顫。
“阿以,泠曦也是這樣的,他從窈冥轉世去了人間,蒼天憐憫,讓他有了可堪的壽數,但如今他隻是一個普通的凡人,他隻是想讓自己的孩子不那麼早的離開人世。”
“你十七歲那年就來到窈冥,如果是我的話,我不論你會給人間帶來多少的禍患,也不管你會不會讓生靈塗炭,我都會竭盡全力的讓你活下去,無論何時,我都不覺得我是聖人,我無法做到顧全大局。”
一切的一切,都是因為,我……愛你,亦或是,我們愛你。
這世上,總是有人能比肩神明,但也要容許神重歸于人。
淩伏以想到了很多的事情,他想起把自己送走的親生父母,雖然不知道他們最後的結局,但是他心中猜測的大概有八九分;還想起聶試燈和江閣懸夫婦,以及隔界山上的許多人,還有一直陪伴他的玄羁。
他們聽靈迅宗弟子的話,難道就從沒有真正的信過一分嗎?還是他們即便知道淩伏以的到來會給這裡帶來不好的事情,打破他們原本平靜美滿的生活,他們卻依舊願意讓他活下去。
淩伏以喉間酸澀,眼中發紅,半晌緩緩吐出一口氣來。
他竭力的控制自己的聲音,不讓自己聽起來有一絲的脆弱,“泠曦他會遭到什麼懲罰?”
“我也不知,泠頤的壽數早就該結束了,但是硬生生被泠曦拖到了現在。”
“那我……”淩伏以看向沈梅,“我替死過那麼多次,會怎麼樣?”
沈梅拉過淩伏以坐在他的身側,食指輕點生死簿上幾個熟悉的名字,淩伏以朝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卻隻注意到了沈梅蔥白的手指。
“沒關系,你替死的那些人裡命中都有一個生死劫,本就命不該絕,你的出現與替死恰好幫她們破了這生死劫。”沈梅再次看向淩伏以時,眼裡竟揉了點細碎的笑意。
“那你……”淩伏以蹙了蹙眉。
“對,”沈梅也不瞞他,“從你最初替死第一個人的時候,我就知道你替死的這些人本就命不該絕,你也不會受到天譴。”
“但是我沒想到你好像——”沈梅頓了頓,“——你好像不想活了,甚至想要把自己的靈相淹沒在洗靈河裡。
“嗯。”淩伏以納入冰川的眼睛看着沈梅,最終還是把自己所有的赤誠與脆弱袒露在沈梅面前。
淩伏以自己了結以後,來到窈冥一睜眼發現自己竟然還有意識。
他扯扯嘴,淬了句:“真是……沒意思。”
最初來到這裡的幾日,他四處的轉悠,發現原來人死後真的可以輪回轉世,他不想再輪回,就随意的遊蕩。
後來看見又繞回自己來到窈冥的第一個地點——洗靈河。
洗靈河從窈冥往裡走是進不去的,隻能出不能進。
後來淩伏以給人替死才發現隻能從人間走入洗靈河,鬼死後第一次進洗靈河是感受不到疼痛的,但是他第二次進入的時候,他覺得自己簡直都要被活活疼死了。
那種感覺他甚至都不想回憶,如同無數個針尖同時紮入身體裡,骨頭縫隙,口唇經脈無一可避,一直到四肢百骸。
他那時一遍一遍的過洗靈河,從未覺得原來鬼死的時候,比人死的時候更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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泠頤最終還是無力回天,沈梅親自派黑白無常去人間把泠頤的魂魄給拖了回來。
過了大概一個月,泠曦又來了一趟墳場,把轉壽符交給了淩伏以,讓淩伏以帶給沈梅。
淩伏以看着他削瘦的面龐,往日挺直如長松的背脊變得有些佝偻,整個人如同風中殘蠟,安慰的話語來的路上在心中羅列了一大堆,此刻卻一個字也說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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戊辰月,戊戌日,正值清明,這一天路上的行人都要按例早早的回家,因為鬼要從窈冥回到人間去看看親人。
往日張燈結彩的街市如今昏暗一片,路上還有人家放置燒紙的鐵盆,一張紙錢因風眷顧,不沾火舌飄向遠處。
護城河那裡還有不少人放的燈,窈冥的衆鬼順着燈找尋自己的來時路。
沈梅帶着淩伏以也準備回湘行鎮看看沈君歸和蕭庭疏。
思慮良久,淩伏以還是覺得自己應該等泠曦平靜下來時再找他談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