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時初刻,晨曦還不曾照進雲彩穿透大地,月亮卻已悄悄躲到山後頭,不願見人。天地間一片混沌不清的深藍色,穆南生房間裡小蠟燭燃燒出的橘紅色是唯一沒有被深藍籠罩的,第二種色彩。
這橘色照出跪坐在地上的穆南生。她的身側一邊擺放着聖旨,另一邊擺放着一隻半舊的毛筆。
毛筆具備了‘尖、齊、圓、健’的特點,一看就是一支極好的筆。可是這支筆的筆杆上并沒有常年書寫導緻的磨損痕迹,筆頭也是如此。這支筆顯然極少,或者說幾乎沒有被運用過。
穆南生從小就跟着父兄和師傅習武,手上的繭子都是拿槍握刀磨出來的。她揮舞刀劍,比揮舞毛筆的時間和次數多了太多。
可今日将這支毛筆拿出來,是因為這是孔垂容送給她的第一份禮。
穆夫人當年十分憂心女兒的‘重武輕文’,央了和穆南生年紀相仿,玩的又好的孔垂容幫忙想想辦法。那支筆就是那時候送的,孔垂容白玉似的手指捏着這支筆,小姑娘的嗓子從小就甜中帶着溫柔:“都說‘字如其人’,我的草書總是練不好,但是南生你的一定很好看。你學了,寫給我看,好不好嘛?我最喜歡草書了。”
穆南生當下接過孔垂容手中的毛筆,開始沒日沒夜的學習。
孔垂容用簪子撥一撥即将熄滅的小蠟燭,橘紅色照亮她挂在房間牆面,草書寫有‘昨夜星辰昨夜風,畫樓西畔桂堂東’的字卷之上。
穆南生的草書寫的确實好。孔垂容在這字卷前停留一會兒,在心裡留下這麼一句感歎後就走向書櫃。她蹲下來,從書櫃的最底層取出一個小匣子。她把它抱在懷裡,跪坐到地上去打開它。
小匣子裡盛着一把精美的匕首。
匕首的護柄上鑲嵌着寶石圖案,看似是無用的漂亮花瓶,但刀刃鋒利的一下就能割破皮肉。
穆南生當年将它送過來時就被這匕首割破了手掌,疼的她哀哀叫。後來匕首就被孔垂容仔細的收了起來,免得再有人被它誤傷。
孔垂容家三代簪纓,家中鹦鹉平日說話都是‘射有似乎君子,失諸正鹄,反求諸其身’。孔垂容自呱呱落地起,見到最多的就是家裡人拿筆寫字,連帶抓周抓的也是一支毛筆。
這樣的匕首,若不是穆南生送來,她恐怕是看也不會看到的。
可穆南生就是捧着它來了。
她的額上挂着汗珠,興沖沖地說:“這是我三哥特意從敵人手上繳來給我的,你看,是不是好漂亮!”
後來穆南生要将這匕首留給孔垂容,孔垂容先是推拒,而後穆南生就說:“留給你我不是一樣的嗎?反正我的就是你的。”
孔垂容把冰涼的匕首貼到自己的臉頰上,穆南生握住毛筆放到自己的心口上。
寅時二刻的天地還是混沌的藍。太陽不知道去了哪裡,月亮也往山後藏得更深了。小蠟燭橘紅色的小火焰輕快地跳動了一下,穆南生站起來,毛筆被她放進了這幾天收拾好的随身包袱裡。
再過一刻的時辰,她就該跟随大部隊一道上戰場。可是此時此刻,她好想見一見孔垂容。
前幾天,她每一日都去過孔家。孔家的下人說大姑娘病了,不方便見人。沒過一日,穆南生鑽了孔家的狗洞,灰頭土臉爬出來的時候正遇見雙葉。
雙葉無可奈何:“穆姑娘,您實在是不方便過來。”
穆南生的頭上還頂着爬狗洞時落到腦袋上的一片葉子,她比雙葉更無可奈何,甚至生出幾分怒意:“雙葉,我原以為你是我們的人。”
雙葉一怔,即刻說:“奴婢隻是下人,奉命行事罷了。”
“真不讓我見她嗎?我又不是外人。”
雙葉頗為為難:“姑娘,您,唉,不瞞您說,這幾日我們姑娘為了和您的事情,已經和大夫人吵了好幾回了!如今大夫人也在氣頭上,對我們姑娘看管便格外的緊。今日您的事情,若要讓夫人和我們姑娘知道了,定然又少不了一通亂。”
穆南生的眼圈一下子便紅了:“可是無論如何,我們都是朋友呀!”
雙葉抿着嘴,沒有說話。
穆南生的手背摸了摸眼睛,“那能不能至少幫我給阿容傳一句話?雙葉,算我求你的,就看在我們這麼多年的交情上,幫我傳一句話吧,好嗎?”
孔垂容将那把匕首重新收起來,放回了原位藏好。
她看着更漏的時辰,還有一刻左右,穆南生便要上戰場了。可是自那一日起,自那一日聽到穆南生的兄長們出了事,孔垂容便再也沒有見到過穆南生。
孔垂容曾經哀求過雙葉。雖然她被母親禁足,但是雙葉沒有。她想讓雙葉幫她去找穆南生,去看一看穆府的情況。
穆家出了那麼大的事,按說孔垂容應該一直陪在穆南生身邊才對。尤其孔垂容最知道穆家的三個哥哥們對穆南生有多麼重要。
“可是穆姑娘看起來很冷靜,奴婢聽聞她在當日就請穆老将軍幫忙上奏請旨了。”雙葉眨着眼,一闆一眼的說。
孔垂容搖頭:“不是的。她越是冷靜,說明她的心裡越是慌亂。”
雙葉垂下眼睛,說:“姑娘,您該知道的,夫人現在最不希望見到您和穆姑娘有聯系。”
“可是不說旁的,南生是我最好的朋友,如今她的摯愛兄長們離世,難道我連關心都不能有一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