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輕聲回應,或許是上午的情景還曆曆在目,讓我此刻面對阿姨時感到有些不自在。正當我手足無措,不知該如何繼續時,阿姨的聲音再次響起,帶着一絲歉意:
“小珩,阿姨要跟你說聲對不起,上午我應該及時拉你起來的。還有我說的那些話都不作數了,你千萬别往心裡去,你現在隻管安心養病,其他的事情都别去想,好嗎?”
車在這時停了下來,我擡頭發現是紅燈。
“……好。”我打開車窗,一股雨後專屬的清新涼意撲面而來,令齒根不禁泛起一絲酸意,但我仍堅定地吐出了這幾個字。
“我沒有怪您,我會好好治病的。”
話音落下不久,一陣清脆的關門聲劃破了空氣中的甯靜,其聲回蕩在耳畔,将我的思緒拉回現實。
我低下頭,目光落在了被無意識間摳得血迹斑斑的指尖上,那抹鮮紅格外刺眼,提醒着我剛才内心經曆的那場驚濤駭浪——原來,是不加掩飾的緊張在作祟。
對于阿姨态度的突然轉變,我雖感到不解,但心中已有了幾分猜測,想必一定是程澈在關鍵時刻說了些什麼,才使得局面得以緩和。
我轉頭望向車窗外,目光掠過同樣靜候綠燈的車輛,穿梭不息的行人,以及被幾縷灰雲輕繞的太陽。不平的呼吸一陣接着一陣,蒸着濕淋水汽,漸漸的,心中似乎有種名為想念和愛的情緒洶湧着,我不禁開口對他說:“程澈,有你在真的太好了。”
通常情況下,人們總會對告别和分離懷有某種悲傷的情緒,這樣的情緒在心底停駐,久而久之就會變成一種執念。時常回想起來,就會覺得那時候一切故事的發生都來得匆匆,以至于很多話都沒來得及好好說明。
所以,到底要怎樣才能好好開口說出告别呢?那時坐在車裡舉着手機的我想了很久,最終卻也不免落入俗套,妄圖以一句“下次見”草草結束與他的對話。
這段車程并不漫長,當我說完那句告别,目的地已悄然到達。前排解安全帶的聲音清脆響起,而我仍固執地握着手機,緊緊貼在耳邊,隻願再多聽一會兒他的聲音,哪怕隻是那細微的呼吸聲,也足以慰藉我的心。
可我還有要問的話,恰巧我爸媽此時也下了車。
“程澈,你有沒有恨過我?”
我幾乎是哽咽着問出這句話,帶着所有的情緒,沉甸甸地壓在喉頭,它們在這一刻彙聚成河,沖擊着我的理智,讓我的思緒如同被狂風吹散的落葉,四散紛飛,卻找不到一個清晰的脈絡。
我的記憶不由自主地回到了那一天,我站在病房外,透過厚厚的窗望向裡面的情景。那一幕,比任何一次他毫無生氣地躺在我面前都要讓我心痛。
因為那一刻我清楚地意識到,這一切的根源,都在于我。是我,讓他承受了這樣的痛苦和折磨。他躺在那裡,那麼無助,那麼脆弱。而我,卻是這一切的始作俑者。那種由内而外的自責和痛苦,讓我幾乎無法喘息。
我知道,這樣的傷害無法輕易抹去,但我仍然希望他能給我一個答案,無論他的回答是什麼,我都願意承受。
可我不得不承認的是,我渴望得到他的原諒,卻又害怕聽到他心中的怨恨。
手機裡保持着通話,風聲從四周鑽入屏幕裡,延遲的電流聲低到聽不清晰。
我問完那句話後對面便沉默,似乎是斷了線。隻有被刻意抑制過的粗重呼吸表明了程澈在聽,但他沒有發出任何言語。
我想我是在明知故問,他怎麼可能不恨我?
回想起小時候,即便是那些曾經無話不談、形影不離的玩伴,也會因為諸如成績上的微小領先、一次未邀的如廁之行,或是目睹心儀女生與我更為親近的瞬間,而漸行漸遠,心生嫌隙。如此瑣碎之事尚能種下嫌隙與隔閡的種子,更遑論在程澈身心遭受重創之際,我又怎麼能奢望他依舊對我保持無咎之心,不對我産生怨恨呢?這樣的情境下,他的怨恨,似乎成了一種難以避免的情感反應。
因此,我本能地将他未回應的沉默解讀為怨恨的壓抑,但如今反思,這或許是我對自己在他心中地位的過度低估。我應當更加堅信,自己在他的世界裡占據着不可或缺的位置,而非輕易将沉默歸咎于情感的藏匿。我需要的是更多的自信,去相信我們的關系能夠跨越這樣的誤解與空白。
遺憾的是,當我終于明白這一點時,我們已各自走向了不同的方向。關于那個問題的答案,我至今仍未得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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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着日記本一點點輸入完以上的記憶,已經是深夜了。或許你也覺得,一切看上去都如此美好,對吧。
實際上這些都是瀕死的美好,就像即将結束花期的花兒最後的姿态,最美的其實也是最可悲的。
如此措辭,源于今日我第三次試圖掙脫這座精神牢籠的束縛。除了那盆傾注了我無數心血的的吊蘭,我别無他物可攜。但此刻,它正萎靡不振地躺在病房的地面上,更像極了被囚禁于此的我。
窗外被防護欄切割的天空拒絕給予一絲光亮,吊蘭失去了賴以生存的土壤——程澈的照顧,便難以維持其鮮活,就像我一樣。
我不再撫摸它快要枯落的葉片了,轉而看着面前向護士姐姐借來的錄音機和磁帶,再次緩緩按下錄入鍵。
程澈,關于愛上你的瞬間,我反複思量卻難以界定。或許是運動會你向我招手說“我相信你”的那刻,或許是在雨落後的傍晚你用指尖印上我的臉頰幫我牽起笑容後,或許是我每次強顔歡笑轉頭卻對上你那雙滿是擔憂的眼睛時。又或者,這一切的起點更為遙遠,在我睜開眼,聞到花香,你正好向我露出笑容。
我也記不清我是什麼時候開始恢複記憶的。自第一次電療後,我總是做些光怪陸離的夢。漸漸地我發現它們之間實際是存在因果的,但夢裡我常是冷汗直掉,怎麼都捋不清,醒過來了卻又記不清。
如此反複自我折磨,以至于我至今沒能找出夢裡伸向我的那片白,和那條流淌不息的、藍色的河。
不過如今我想我也不用找了。我的精神狀态已經到了一個令人堪憂的狀态,現在的我甚至難以平穩地握住餐具,就好像手裡是塞着那把夢中的槍。時而我還會冷得發抖,不過放心,我帶夠了衣物和被子毯子的,不需要非去讨要一個懷抱取暖了。
我希望你能大膽些吧,或者自由些。反正你不會恨我,也許也不會再愛我。不如活成風雨,如果真的是你,那我不會打傘的。
前些天我逃出門了一趟。五月末,天氣居然還是溫涼的。那天陽光也很好,很像我轉院前想去看你的那個尋常上午。我在外面待了很久,權當慶祝,慶祝我依然撐到了現在。
有時我不可避免地會想起這間封閉式病房裡的他們說過的話,在我之前死去的人是因為心理創傷自我折磨死掉的。我會死嗎,我想也快了吧。
唉,真希望有神明……哎哎,算了,我還是更希望,末日不再來吧,雖然這也許隻是我一個人的末日。
鈴蘭花也是很安神的,我從護士姐姐手裡抱來那天睡得很熟,比如現在,我也很困了。我可能快要睡着了,我實在是太累了。但是先說好啊,這次我可能不能按時回去了,你不要生氣。
你應該多笑笑,我教過你的。
病房門被咯吱一聲打開,大概是有人找我,我盯着面前的錄音機最後看了十幾個分秒,忍不住補了句:騙你的,其實我現在很冷,像遇見冰山一樣。來得及的話,可以抱一下嗎。
抱歉,我又在說胡話了。
我全力按下終止鍵,腦海裡浮現他的深黑色眼眸。我有些僥幸地想,或許這次,末日真的不會再來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