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生白一個矜貴驕傲的小少爺,實在沒幹過如此不體面的事情,因此他抱着僥幸心理又在床上賴了一會,希望小肚肚能夠識相一點,主動放棄。
但嬌弱的胃部實在疼得厲害,就像針紮一般,一陣一陣地疼——真的好倒黴,遇到甯清風以後沒一天好過的。
他吸了吸鼻子,實在受不住了,最終還是翻了個身面向大門,然後悄悄地,睜開了一隻眼睛,先觀察一下甯清風在不在。
不幸的是,甯清風真的在。
幸運的是,她倒在了地上。
滿地的血液。
這一刻,溫室中長大、從未見過血腥場面的路生白心髒幾乎都驟停了,下意識就想尖叫,但是喉嚨的幹澀卻讓他無法發出任何聲音。
他驚恐地捂住嘴,身體往回退,緊緊地貼着微涼的牆壁才稍稍地定下神來。
甯……甯清風怎麼了?
她怎、怎麼不動彈了……
流這麼多血,真、真的還能活着嗎?
嬌嫩的小少爺像隻受驚的小兔子,在牆角待了好一會兒後,才敢壯起膽子,豎起了耳朵,小心翼翼地探出了窩,想要瞅一瞅這個曾經像山一樣壓在他身上狠狠欺負他的猛獸,是不是真的遭到了報應。
他先探出了上半身,但又覺得不妥,又探出了細長白皙的jiojio,想要戳一戳,但又覺得不禮貌。最終他猶豫了下,還是忍着渾身的酸軟下了床,蹲在血泊中的人旁邊,警惕地伸出了一隻如蔥白般的手指。
戳一下。
沒有反應。
戳兩下。
還是沒有反應。
他戳戳戳。
甯清風還是沒有反應。
她如同死了一般躺在地上,沒有給予路生白任何一點反饋。
路生白不知所措地咬了咬紅腫的唇,如同離巢的幼獸一般下意識地左右張望,想要有年長的成獸來幫助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的他。
但令人失望的是,這裡隻有他和一個不知道死了沒有的甯清風。
他隻能靠自己。
路生白咽了咽口水,将顫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探到了甯清風的鼻尖底下,害怕得眼睛都緊緊閉着不敢睜開。
直到感受到一股微弱的、幾乎難以察覺的氣息輕輕噴灑在指腹時,他緊繃的身體才驟然松了下來,整個人癱軟在地上大口喘氣。
沒、沒死……
這一刻路生白臉上露出一個如釋重負的笑容,笑着笑着,五味雜陳的心情逐漸湧上心頭。
沒死啊……
他的笑容漸漸收斂了,最終眼眶中盈滿了淚水,無聲地流了下來。
怎麼就沒死呢?
他期盼着甯清風再也醒不過來,但又厭惡着如此惡毒的自己。
就算是做一個壞人,他都做不到純粹的惡。
軟弱、無能,活該被囚禁欺辱。
他不停地用鋒利的言語将自己割得體無完膚。
突然,他停住了,擡起了綴着小珍珠的泛紅眼眶,臉上是一絲絲難以置信。
等等!甯清風倒在了這裡……那豈不是說……
他偏過頭,擡頭看向了緊閉着的房門上、靜靜等待着的門把手上。
他可以趁機逃跑!
打開它,他就自由了。
打開它,他就擺脫惡魔了。
打開它!
一開始,他隻是慌忙地爬起來,後來,他越走越快,越走越急切,短短的一個地下室的距離,卻讓他走出了漫漫長途的感覺。
青紫的雙手即将碰上門把手。
此刻,門外的取香詭似乎也有所感,鬼影拉得又瘦又長,将整個小小的門都籠罩在了陰影下。
自由,就在門外。
但路生白卻停住了,不敢回頭。
身後倒在血泊中的甯清風在這一瞬,好似變成了僵硬的屍體,睜着渾濁的眼眸看着他,靜靜地發爛發臭。
恍惚間,他甚至聞到了令人作嘔的腐屍體味,源源不斷地鑽進了他的鼻尖。
他從未看過屍體,卻竟然能幻想出它的味道。
一定是死寂、遺忘、孤冷的味道。
路生白的手再次擡了擡,此刻他的内心天人交戰、仿佛在做最後的掙紮。
最終在指尖即将碰到門把手的時候,再次停住了。
随着伸向自由的手驟然落下,他認命地回過身,走向了被鮮血染紅人事不知的女生。
往回走的每一步,他都在不停地說服自己。
他沒有衣服,總不能赤|裸着出去……
他沒有手環,出去以後也是死路一條……
這裡雖然肮髒淩亂,但好歹是一個避風港……
這個女人曾經給過自己兩瓶營養液……
往後餘生,他會不會無數次地去思考,被他留在了狹小地下室的甯清風,最終死了沒有……
他想了很多很多。
但這一切其實都隻是借口。
為自由,毋甯死。
外面是什麼光景,他沒看過,就不會甘心,也不會相信。
他最終沒走,終歸是……做不到見死不救。
溫室中長大的嬌花過于脆弱,就連間接殺死奪走他清白的壞蛋的負罪感,都能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最終他低頭望着臉色蒼白、毫無血色的甯清風,眼裡都是倔強的淚光,“憑什麼,要用你的死亡來懲罰我自己。甯清風,你不配。”
所以,我救你一次。
作為回報,你也要放過我。
*
認命的小少爺動作并不含糊,但他實在高估了自己。
在他的計劃中,他會輕輕松松将甯清風拖上床,給她喂點水,将藥抹在她的傷口上,然後在她醒來之前逃之夭夭。
但他萬萬沒想到,他竟然死在了第一步。
路生白兩隻手托着昏迷的甯清風,廢了九牛二虎之力,就隻是堪堪将她擡起了一點點,離地面縫隙大概是……0.1毫米。
與之相對的,是他要斷掉的腰和不可言說的部分,疼得厲害,讓他差點脫力。
“你要是因此死了就都怪你!長得高還……”路生白支支吾吾的,羞于将後面的話說出口。
雙腿完全使不上力。
就在他無奈打算放棄時,手中的重量突然一輕,他輕輕松松地,就托起了渾身是血的人。
路生白:?
他迷惑地低下頭,看是不是有什麼墊起來了,又探出身體看是不是癱軟的甯清風醒來了,但都不是……
真是奇了怪了。
但他沒想太多,隻覺得是自己緩過來了,力氣又有了——高傲的小少爺倔強地不願意承認自己是個隻會吃睡半點力氣都沒有的小豬崽。
等把甯清風拖上床,他累得隻喘氣,随後就像隻一隻小蜜蜂一般扶着腰忙忙碌碌。
首先是查看血肉模糊的傷口。
隻瞄了一眼,觸目驚心,膽小的小少爺就再也不敢看了。
很難形容那傷口,不像是什麼利器割傷的,更像是脆弱的肉|體承受了難以承載暴烈能量而皲裂的傷口。
密密麻麻,血肉模糊,看得路生白全身幻疼。
他閉着眼小心地剝着甯清風的衣服,心髒緊張得怦怦跳動。
可惜因為從來都沒有幹過這樣的“糙”活,好幾次都扒拉不動,甚至還因此染了一手污血,氣得他又掉了幾顆小珍珠。
澡沒洗成,反而更髒了。
但這也是路生白第一次知道甯清風長什麼樣子。
之前甯清風黑長的頭發總是耷拉在臉前,遮蓋住了大部分容貌,隻有那雙黑漆漆沒有一絲情感的眼眸,總是直直地盯着你,讓人不寒而栗。
而這一次,路生白小心地扒拉開了甯清風額前的黑發。
甯清風曾經有一張美麗無俦的容貌——但是是曾經。
此刻,她的右上半張臉布滿了密密麻麻的傷疤和痕迹,如同一張色彩斑駁的畫布,斑斑點點,都刻下的痛楚和殘缺。
那個傷痕,不是一次造成的。
是一次又一次,新傷舊傷,層層疊加,在曾經姣好的容顔上,畫上了一張老舊的年曆,記錄着每一次痛苦和絕望。
路生白一瞬間無法呼吸了,他像是觸電一般倏地放下了撩起的頭發,指尖微微顫抖,發麻發疼。
心神恍惚的他過了很久才回過神來,結結巴巴道:“清、清洗傷口。對,清洗傷口……”
慌亂的他完全沒有意識到——在昏暗的地下室,他為何能看得如此清楚。
之前地下室用的是煤油燈,暈黃的光影總是晃動還模糊。
而現在,整個地下室都好似處在太陽底下,明亮又溫暖。
在這聖潔的光中,一片白色的羽翼在其中緩慢遊走,一點一點,靠近了準備去廚房找找有沒有能夠擦洗傷口東西的少年。
危機正在靠近,而路生白毫無所覺。
他重新觀察這個猶如牢籠的地下室。
真的是又小又亂。
有很多不明所以的雜物毫無章法地散落在地上,有些角落裡灰塵甚至積了幾層厚,倒是門和床之間的空間相對比較幹淨——可能是常走的原因。
這是一個典型的用地下室改造的房間,沒有浴室、沒有廁所,隻有一個木闆隔開的小廚房。
路生白期望地望着廚房的門口,希望裡面能有水,可以洗洗手,并給甯清風擦一下傷口,好上藥。
他對這個地下室有心理陰影,沒敢多看,隻想快點幹完離開,因此直奔廚房。
而潔白的羽翼,也随着他的動作,飄了過去。
強烈的惡意悄無聲息地盈滿了整個地下室——它要像寄生尤裡一般,借着這個嬌美的少年複活重生。
它之所以永遠不死,是因為但凡生物,都有欲望。
不管是想要變得強大,還是想要複活愛人,亦或者是想要長生不死,這些欲望,總想沿着它的力量往上攀爬,企圖登上頂峰。
殊不知,從她們攀上了它這根“獨木”起,她們的一切,都将由它掌控。
将它放入愛人胸膛的消弭騎士是,躺在床上的妄圖吞噬它的怪物也是,最終,都将失去她們捧在手心上的至寶!
等着吧!它要給予那個可恨的怪物徹骨的疼痛和悔恨!
羽翼逐漸與光融為一體,迅速靠近了懵懂的少年——
可憐的羔羊,就讓我來拯救你吧。
*
一無所知的路生白走進了廚房,入目隻有一把沾滿了血迹的菜刀,挂在了充滿污漬和黴菌的牆上。而在菜刀下面,是一個因為水垢、髒污以及長時間沒有清理而發花發黃的玻璃,勉強算作是一面鏡子。
他走到了鏡子前,看見裡面模糊的身影。
裡面的少年有着淩亂的頭發、憔悴的面容,青紫的脖頸還有長期缺水而起皮的嘴唇。
精緻金貴的小少爺,何曾如此狼狽過。
最顯眼,是脖頸上可怖的痕迹。
路生白擡起手摸了摸依舊微微泛疼的脖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