甯清風擡手打開了會議室的透明門,血腥味撲面而來——
甯清風在第四工作間推行朝九晚五,和效率無關,和承諾無關。更多的,是讓隻會埋頭苦幹的的驢子,睜開眼睛看世界——
看,第四工作間的驢子好快樂。
看,驢子原來也可以出去見見太陽。
看,原來我們不是驢子——
而是人。
工廠所有的驢子都發現了這個事實。
那麼甯清風的存在就變得不可或缺。
她本可以隻當組長的——她晉升了,其他工作間的員工總歸還有一些盼頭,不至于立馬堕變。
但她失敗了。
這世間最絕望的,是希望就在眼前,卻在唾手可得的那一刻,被生生打碎。
如今工廠失控,所有組長都難逃其咎。
肩膀上傳來了重重的撞擊感,甯清風偏頭望去——是獨孤。
她腳步趔趄地望着慘烈的場景,神情恍惚,嘴裡重複着念叨:“怎麼會……怎麼會……明明不該是這樣的……”
甯清風見狀眉頭輕蹙,這個獨孤……
但她暫時沒有心思放在這件事上,她微微擡頭,如同未出鞘的寶劍一般将全身的氣勢都斂于一體,讓自己顯得平凡而不起眼,身體卻下意識地緊繃戒備。
來了!
嗡——
一道無聲的波紋在工廠中蕩漾開來,這一瞬間,所有的工人、組長、包括打工詭都停止了動作,齊齊望向了上方。
一條條長長的蒼白手臂如同飄飛的柳條,從高處垂落,指尖指甲漆黑尖利,每隻手臂的手掌中,都是一張扭曲呐喊的臉,如同千重花開花,怪物的形态逐漸舒展。
随着它的綻放,怪誕、詭異、恐怖之感,從腳底侵襲而上,緊緊攥住了所有人的心,看一眼,耳邊就回蕩起來凄厲的哭嚎,無法屏蔽、無法解脫。
就連打工詭,都痛苦得無法動彈。
啊——
萬鬼齊哭,聲波迅速掠過了整個工廠。
“嗯——”
本就因為阻止打工詭侵害第四工作間而受重傷的離萩此刻捂住腦袋,冷汗直流、痛苦地在地上打滾,嘴角狂流鮮血。
獨孤見狀跌跌撞撞地跑過去,将離萩輕輕攔在懷裡,用還未堕變的右手一下一下輕撫她的額頭,秘能加持的柔和聲音似乎帶着讓人下意識依賴的魔力:“離萩,放輕松,不會有事的,不會有事的。”
漸漸地,離萩緊蹙的神色開始緩和,隻是依舊無法清醒過來,獨孤見狀稍稍松了一口氣。
巨型怪物的千臂如遊蛇在人群中掠過,一張張哭嚎的臉一張一合,仿佛在确認工人信息。
位于最中心的無臉手臂也如觸須般伸向了地面。
在路過離萩的時候停頓了一瞬,掌心轉了過來,獨孤将她緊緊摟在懷裡,眼神毫不畏懼地直視着無臉,沒有絲毫讓步。
怪誕的手臂靜靜地和她對峙一會後,轉身繼續向前走去,最終停在了甯清風面前,與她臉貼着臉——
甯清風眨了眨眼,這手臂,光滑綿軟,如塑膠一般,沒有毛孔,更沒有紋路。
深不可測的壓迫感從無臉身上侵襲而來,悉數都傾注在了甯清風身上,她的腿都沉重連黏了幾分。
“你——”手掌掌心漸漸裂開了一條猩紅的口子,尖利可怖的牙齒一張一合,模拟出了腔調奇怪的人話:“隻有你的組,沒有發生堕變。”
望眼過去,第四工作間的員工雖然也神色絕望恐懼,但卻和其他工人不一樣。
“為什麼?”它問道。
甯清風靜靜地望着眼前的詭異。
【切爾諾斯,塔爾塔洛斯的半身,切爾諾斯工廠的最高存在。】
也是獨孤侍奉的存在。
甯清風稍稍擡頭,漆黑的眼眸望向了所有遊蛇手臂的彙聚之處——
一個蜷縮着身體、小臉蒼白扭曲的小男孩位于封閉的中心,細長的手臂如同汲血的血蛭一般,緊緊地纏繞在他的四肢和根部上,末端深深地紮入了他的肌膚,貪婪地吮吸着。
那裡,才是切爾諾斯的本體。
跛腳女人不動聲色地收回了視線。
“因為她們擁有希望。”甯清風回答道。
生活,不是隻有眼前的苟且,還有詩和遠方——它和甯清風是否是組長無關。
這段平和的日子,強行撬開了第四工作間員工貧瘠的世界,并在上面撒下了種子。
它就像冰天雪地的那一簇小小的火苗,不僅讓早已麻木的身體重新回暖,還驅逐侵了蝕人心的黑暗,讓她們終究免于堕化。
但其他工作間的工人不一樣,她們隻有這麼一根救命稻草,将她們吊在高高的懸崖上,她們本該卻最終功虧一篑,在成功之際被明晃晃地給斬斷了,從此墜入深淵。
“流香,不能斷。”無臉沉默了一會,最終對此不置可否。
甯清風靜靜地望着它。
它身上,惡魔種的味道很強。
甯清風知道對方想要什麼:“我做部長,你就能得到你想要的。”
于切爾諾斯而言,組長是誰沒有關系,部長是誰沒有關系,最關鍵的是——流香不能斷。
在部門所有人之中,隻有甯清風的組,達标,積極,且無堕變。
每一個堕變,對工廠來說都是損失。
它沒有理由距絕。
出乎意料的是,它竟然轉身望向了獨孤,那個早已半身堕化的女……男人。
這一刻,甯清風終于明白了一直以來的違和之處是什麼了——獨孤,到底是靠什麼才在短時間内做上部長的。
在她來之前,離萩一行人進入工廠總共也就十天。
短短十天,一輪組長評比的時間都不夠,更何況按照正常流程,最快也得三個月。
獨孤的身份不僅是部長,或者說,他之所以成為部長,另有原因。
半身堕化的人嘴角微揚,看向甯清風的眼神像在看死人,比以往都要冰冷。
這個怪物,該死。
他薄唇輕啟,就要再次對甯清風下死刑。
甯清風身體緊繃。
【哦豁,看來搞砸了。】羽觸在高維幸災樂禍道,【他正是心神蒙蔽的時候,要趁機……】
就在氣氛如即将斷裂的繩子一般緊繃之時,一道虛弱的咳嗽聲響起,打破了僵硬的氛圍,“咳咳——”
躺在地上的離萩終于從昏昏沉沉中清醒了過來。
她努力睜開發暈的雙眼,視線對焦後才想起來昏迷前的場景,立馬仰起頭掃了一眼工廠的慘狀。
到處都是殘肢斷臂,宛如一個慘無人道的大屠|殺現場——
曾經無害的打工詭,發起瘋來,和殺人機器也沒什麼兩樣。
那綿軟面條一般惡心的千手怪物,看一眼,就讓離萩的精神收到了劇烈的沖擊。
好似有人拿着鐵棍不停攪動她的腦子和胃部,眩暈,嘔吐,癫狂之感交織,讓她仿佛腳輕飄飄地踩在棉花上,瘋狂無序地扭動軀體,找不到感知在何方。
——離萩是最低級的覺醒者,根本無法承受高級詭異的注視,她仿佛看到了太奶在河對岸向她招手,讓她過去。
“别看。”沙啞難聽的聲音在頭上響起——是獨孤的。
熟悉的語氣讓離萩瞬間回歸了現實。
她眼眶莫名發熱,想到了工廠的慘烈,閉了閉眼眸,微微偏頭望向了甯清風:“咳,甯清風,我隻想問你一件事。”
“你說。”甯清風聲音冷淡——一如她的表情。
“你早就……預料到了這一切嗎?”眼睛過于腫脹,離萩努力眨了眨,聲音卻不由自主帶上了顫音。
這個問題該問嗎?
離萩不知道。
從以往的種種迹象看來,甯清風何等聰明,她真的就猜不到這麼嚴重的後果嗎?
還是說,這一切,本身也在她的算計當中,她要用無數鮮血與犧牲——鑄就她無上的王冠。
墨發女人聞言低頭望着虛弱的離萩。
怪物手臂将兩人隔開,如同楚河漢界,泾渭分明。
甯清風獨自一人靜靜地站在陰影中,身影稍顯孤寂,好似天地間隻有她一處黑暗。
她的聲音沒有一絲起伏:“是的,我早就預料到了這一切。”
果然如此!
果然如此!
離萩腦海中緊繃的一根弦瞬間斷了。
“為什麼啊,為什麼啊——”她激動地昂起身體,崩潰地大哭,淚水如決堤的洪水,從通紅的眼眶流出,沒入了棕色的發間,她嘶啞的聲音絕望而無助:“為什麼啊,你也是,獨孤也是,我不理解,為什麼啊——”
一幕幕和昔日好友插科打诨的畫面在腦海中閃回過——雖然大多數都是她喋喋不休,甯清風隻是嫌棄她。
但是,她從來都沒想過甯清風會是一個冷血到能夠面不改色策劃這些的人。
她看不到瑪麗崇拜地望着她的眼神嗎?她聽不到其他工人将所有希望壓在她身上時的祈禱嗎?她感受不到這段日子雀躍輕松的美好氛圍嗎?為什麼,為什麼?
“她們是人!她們是人!”
“但逼她們的,不是我。”甯清風聲音冷冽,漆黑的眼眸如同深淵見不到底。